26.
卫迟从未见过燕识鸿如此狼狈。
他就在离他十米远的水洼里，脊椎被重物压得极弯。刺骨的雨浇进他的衣领，又从袖管和裤管里不断倾泻而出。本是蔽体的白衬衣被彻底浸透，布料下因寒冷而颤栗的身躯被人毫不费力地一眼看透。
像是团被揉皱后泥泞在暴雨中的废纸。
雨柱噼啪在伞上，也一鞭鞭笞在心上。
毛衣和大衣都罩在后背上，只留单衣在身上。他一定是背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卫迟无声驻足，遮住来人的去路。
那羽鹅白没有抬头，却默契地停下脚步。然而，沉默的对峙不足五秒，他又再次艰难地迈开腿。
左腿每跨出一步，重心便向左一颠震，整个佝偻负重的身形跟着摇摇欲坠。他就这么一深一浅，一步一雨花地向自己走来，短短十米却好似走出了历经苦难的十万八千里。
满城风雨疯狂地找他，满心满眼担心他的安危，结果他就这么随便在一条大街上出现在眼前。现在，他竟还能沉得住气，打算无视自己的存在，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为了他的事，卫迟一天的心情都没顺过，哪里能轻易放过他。
咄咄逼人的讽刺和质问早已编排好，只待某个时机脱口而出。
燕识鸿却在伞沿边停住了。
压弯的身子努力地挺直了些。
清傲的他突然道出一声卑怯的哀求：“卫迟……我现在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所有的话哽塞在喉，卫迟有一瞬以为是听错了的慌神。
“能帮忙送我们到医院么……附近随便哪家医院都好……”男人将背后滑落的重量一掂，眉间吃痛地紧锁，咬咬牙又道，“只要能送他去医院就好……我怎样都无所谓……只求你可以救他……”
“燕识鸿，你说什么？”即使明知，还是故问。
珠玔般的雨帘后，昂起熟悉的面容。那双鹤眸里缀满的璀璨星辰，俯仰间已是卑微如尘埃。
“卫迟，我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微贱而无助，像是在风雨中紧攥芥草的蚍蜉。
那为了救人而不顾一切的真挚，真真切切地成为一根扎入心窝的倒刺。
卫迟忍住不适，轻啧一声：“哈，今晚你又在演什么？英雄救美吗？”
燕识鸿似乎没听进去，只是重复地哀求着，声音和气势倒是被雨势削弱。
卫迟这才注意到他苍白的双颊开始飞起诡异的粉，眼神也逐渐涣散，几乎是将病态写在脸上。
他立刻沉下脸色，问道：“你要救谁？他怎么了？”
男人却未吱声。
“我不是什么好人，没那么多泛滥的爱心去救什么流浪的阿猫阿狗，能收留你这种东西，算是我做过最仁慈的事了。想英雄救美，那就得靠自己努力。啊……还是说，为了下午的事想在我面前演苦肉计，博回点我的同情和好感……”
“够了，卫迟！”
燕识鸿一声颤栗的怒喝，宛若珠玉坠地，支离破碎。
但那声音旋即怯懦下去，婉转成苦苦的乞求：“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还只是个小孩子，我无意间发现他被丢在巷子里……因为，因为……卫迟，求你……”
本该轻易阐明的因果，燕识鸿却吞吞吐吐，如何都说不出清楚。
雨势更滂沱，狂风席卷而来，几乎要将街边的树都撕裂。
“我可以帮你，但求人帮忙就要付出点什么，明白么？”
卫迟冷冷撂下一句话，就着裹紧的风衣将那个人从他的背上卸下，利落地打开车门。
“上车。”
燕识鸿仍旧站在雨里。
“送他去就行了……我……”
“这种天，你还想晃悠到哪去？”
“你不用担心，我会听话的……不会让你烦心的……”
卫迟赫然转首，见他往后踉跄了一步，说话间有些魂不守舍。
他第一次听见他这样说。
他会听话的。
卫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不适。
他想起小时候，无论自己怎么调皮捣蛋，燕识鸿追在他屁股后面教育他的模样有多么严厉恐怖，他却从未说过“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之类的怒词。他甚至记得有一次，自己在闯祸后向他认错时，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会听话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却似乎更加生气了，惩戒性地弹了一下的脑壳：“听什么话！做事都是为了对自己负责，不是人家说什么你就必须照做！”
“往后，别再和其他人说这话了。”
现在，他又为什么对自己说这句话呢？
是因为下午自己说的那些话吗？
卫迟忽然觉得，或许他说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
看他的模样，似乎是沉浮中的旧时忆海和现时恰好重合，几乎是按照惯性脱口而出的。
那他这话，究竟又是说给谁听的？
卫迟怀揣着一阵阵不舒服，拽过他的手腕上了车。
刚触及他的皮肤，刺骨的冷意贪婪地汲取他指尖上的温热。
“呵，有什么心烦的。”他的声音洇在雨里，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再怎么脏，雨这么大也早就冲干净了，不是吗？”
手掌里那只冰冷的腕子抖了抖。
但他最终还是乖顺地跟着自己，什么都没说。
.
车后座一下拥进三个人，潮湿而拥挤。
“燕总，别来无恙呀！”薛同尘独自在空荡的前排，活跃得有些格格不入，“暴雨天漫步，挺浪漫啊，下次可以叫上我！”
燕识鸿的目光和他在后视镜中一交错，便有些慌张局促地滑开。
“好久不见，薛律。”
这么正经官方的称呼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薛同尘多少有些怔愣。
随即，后视镜里闪过一道宛若剖刃的锋芒。
想也知道那是谁的凝视。
薛同尘双眼一闪烁，识趣地咽下所有疑问，安静地开车。
车内这会静得有些瘆人。
卫迟看着身边的人控制不住地发颤，却依旧不取回披盖在那个人身上的衣服，只是轻轻挨着昂贵的真皮座位，尽可能不让更多的水渍沾上它们。濡湿的手掌蹭着已经湿得不像话的裤腿。
湿冷的一身就这么捂在空调里，大概率是会生病的。
他从车门后摸出纸巾，连抽几张纸，伸进他的后领，想帮他多少擦擦干。
燕识鸿却先一步推开他。
“全是湿的，别碰，容易感冒。”他这样说。
卫迟听罢，心里头堵得有些厉害，凝滞的动作进退不是，最后冷哼了一句：“自己擦擦。”
燕识鸿只抽了两张纸，将双手擦干，便急忙伸手撩进风衣里试探，随后又探进禁锢的毛衣内，确认里面的人温暖而干燥，长长舒出一口气。
风衣被掀起的一刹那，被保护的少年终于被曝光。
稚气未退的少年昏迷不醒，一张白嫩柔弱的脸上布满施暴的青痕，毛衣撩起的瞬间，赤条条的身躯上夸张的痕迹尤其刺眼。
他终于有些理解，燕识鸿向他解释时的那些讳莫如深。
只是——
明亮的路灯将那张熟悉的脸庞清晰地烙上青年的视网膜。
卫迟辨清少年后，心里一咯噔。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应该拿着钱，带着他的母亲离开黎城了么？
为什么，他又会遇上燕识鸿？
男人似乎感知到他的不自然，偏过头，疑惑地看向他：“你认识？”
卫迟眸色稍暗，半晌，佯作感叹道：
“小小年纪，真是可怜。”
【关于很怂的作者的一些碎碎念】
鉴于最近小混蛋有些惨，小可爱们很心疼，给大家拍胸脯保证——故事的时间线里咱们就是过硬的1v1，而且是双向箭头！
本文叙事上是主攻视角 多向配角视角，完全架空受的视角，所以情绪导向主要以小混蛋为主，行文到现在显得他比较惨呜呜，但所有的拧巴和有关老混蛋的疑问都会逐渐解开的，宝叽们不要害怕小混蛋的真心会为狗这样……
相信他们，痛苦是短暂的，未来一片光明！
【ps.下章小刀预警，奶茶预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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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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