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触景生情的有感而发,卫迟忍不住劝了句真心话。
但这不代表,他对许如清有什么好感。
这个如同猎狗般的男人,似乎最近盯上了自己和RHQ。被他盯上的猎物,据他所知,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他为什么会被盯上。或者现在该问的是,秩序部和药监局为什么会盯上RHQ。
难道就因为石棱的案子?
违禁的氨酚林是尉迟峥给他剩下的烂摊子,他用来移花接木也不为过。他清楚,RHQ的家底几乎就是靠氨酚林撑起来的。但既然曾经的投资研发生产入市等所有环节全都一路绿灯顺风顺水,理应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才对。
今天,霍怀德应正式被移交至监狱。难道是他又向秩序部交代了什么吗?
但依燕识鸿所说,石棱不过就是个送快递的,两家完全是靠私人感情维系的这段密切合作关系。霍怀德的脑子里大概是除了燕识鸿,其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燕识鸿。
许如清不会是还盯上了燕识鸿?
背头男人面漏尴尬,敷衍地留下句“失陪”,转头回拨了那通电话。卫迟不等男人走远就径直走进会堂,在偏角落的一处找到自己的位置后便落了座。
峰会在短暂的暖场后拉开帷幕。会议上,各国领导人和国际组织代表轮番发表讲话,主要就目前现代医学面临的重大难题进行充分的意见交换,并对本世纪预测的医学革命以及医药研究的领域开拓进行了美好展望。然而一经谈及利益,各国在新技术专利,医疗相关产生的贸易壁垒,以及细分领域的研究成果共享等问题中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峰会的结束才勉强停止。
会议的走向无论都走不出燕识鸿的预料,卫迟听得百无聊赖,佯作出神的目光却在会堂内来回逡巡。
会议中段,他无意瞥见华方代表在强调“龙头公司起好带头作用,建议多将获利成果再投资于医药研究中,推动新一轮医药改革”时,坚邃的目光在扫视过会堂后,直接了断地朝陆思明的方向投去。
这是什么意思?由他接手本是群龙无首的RHQ一个多月来,公司境况虽说有些式微,行业内霸主地位依旧保持稳固,他这个正式由董事会选举任命的总裁更是有绝对的话语权。上层却默认董事会第二大股东说了算,这就代表着至少在这一年内,RHQ的话语权已渐渐旁落陆家——这也难怪陆思明区区一个新人,行事作风颇为嚣张。
但不对劲的是,以他对尉迟峥的了解,尉迟峥绝不可能容忍这种屈辱的事情发生。
看来尉迟峥给他留的烂摊子还真不少。不过无所谓,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要让尉迟家的基业万代常青。
正细细琢磨着这事,会堂的气氛陡然滑向无声的肃穆。卫迟诧异地将目光投向演讲台。
“最后荣幸有请学界代表,著名生物学家魏杰,为本次峰会发表联合倡议词。”
主持人朗朗串词声中,白衣素袍的老者站定在会堂的正中央,举头百尺熠熠白灯落在他的肩上,那仿若是救世主的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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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会在两点多落下帷幕。晚上六点的慈善晚宴前尚有一段自由时间,西侧C级报告厅会有一场氛围轻松的学术讲座。
报告厅外架着立式海报。左下角有一串主讲团的署名。
卫迟的目光在最末尾的“魏杰”两字上停留片刻。身后忽然涌来一股结伴的人流。
他跟着混入人群,下意识向斜对角的半开放空间看去。
在密如枯藤古树的人影之后,远远的,燕识鸿正沐浴在米黄色斜阳下,专注地读报。
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几乎是同时,他朝报告厅门口稍稍侧首,剔透的眼睫似是在向他扑朔出一个浅笑。
隐隐地,安心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卫迟一进报告厅,很快发现中山装老人所在的位置,在他身边正巧有个空位。正想走过去,一个背头年轻人从热闹的人群中返回到空位上,和老人热络地继续着方才中断的话题。
许如清这块狗皮膏药,这会怎么又先一步黏上了自己本要找的人。
青年警觉地皱了下鼻,不动声色地绕到两人的斜后方坐下。
讲座在掌声雷动中开始。作为衍生于峰会之外的科普交流活动,讲座内容不再晦涩深刻,听众可以随时给出反馈,故此整个报告厅的氛围轻松又活泼。不知不觉中,讲座流程已至压轴嘉宾上台进行最后的分享。
他看着中山装在万人殷盼中微微欠身,随后缓步登台。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目光如炬,激情澎湃地发表着他的演说:
“……四十年前,我的导师吴老教授在研究在癌症中突变的蛋白类低聚物结构时意外发现了γ-δ基本结构体作用于神经元后产生的正反馈,修复神经元不可逆的损伤……三十年前由UMINPO牵头,联合各国各界的权威启动氨酚林的研发课题。过去的时间,感谢UMINPO,人类联合组织还有相关企业对我们的支持,凝聚全体医学人心血的氨酚林得以问世……”
听着那些慷慨陈词,卫迟笃定,他就是他要找的那位教授。
关于狼徽组织,除了它那极具辨识度的标志外,他没有掌握到任何其他的有效信息。直到来坪州的路上,他忽然收到来自一条消息,对方称自己有他想要调查的东西,若真心想知道真相,那就单独到酒店70楼找他。
短信抹除了所有发件人的信息。他只能根据燕识鸿提供的70楼宾客名单逐一筛选,最终锁定了魏杰。
没有太多原因。魏杰不同于其他学者,不仅深耕于脑科学以及生物化学前沿理论领域,还频繁活跃在各种社会经济活动中,这点便为他能接触到狼徽组织提供了可能性。更重要的是,他是70楼唯一一个和父亲,母亲还有尉迟峥都有过交集的人。
这一层面,恰能解释他们素未谋面,对方却能够先一步联系上他并提供明确线索的事。
魏杰今天的演讲绕开了所有冷冰冰的专业科普,破天荒分享起四十多年的科研往事,这承载了一个人大半段生命的追忆堪称一部完整的氨酚林之史。台下的人无不被这位医学泰斗为医学奉献一生的精神感动,在演说的尾声纷纷起身鼓掌,向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在宾客林立的全场喝彩中,唯有端坐原位的青年,清醒地看穿了老教授利用人性的惯常把戏。
就在刚才的峰会上,氨酚林再次被公开点名质疑。魏杰是在消耗自己的名人效应打感情牌,力挽狂澜氨酚林的口碑,煽动在座的上流阶层的感性情绪,以达到让那些拥有话语权的大人物站边自己的目的。
虽说老家伙为了可怜的那点功利心,什么话什么戏都敢演,但毕竟氨酚林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
整整三十年啊。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
卫迟撇开冷厉轻蔑的目光,以掩饰其中复杂的凝思,忽然注意到站立齐整的一排排人海中,有个不协调的凹陷。
许如清和他一样,没有起身没有鼓掌,只将一道令人发怵的凝视定在全场聚焦的演讲台上。
讲座结束的比预计早,散场后仍有不少人围在教授身边简单讨论。
卫迟耐心等待着最后一名求知的年轻人满意地离开,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到前排,截下收拾资料准备走人的魏杰。
“魏教授您好,刚才的演讲很精彩。”逆光中,青年的谦逊镀上了层难辨的虚伪,“晚辈还是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
见魏杰转身后那稍显错愕的难堪,得意在心中荡开。
昨天傍晚是他在躲着他。今天,他特意在人多口杂的公共场合堵他,看看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魏教授在研发氨酚林期间,承受的压力来自各方各面,不止是技术理论,资金方面,据我所知还有社会伦理层面,甚至是上头审查......如您所说,您是幸运的,在最好的时代里您遇见了很多人帮助您和您团队攻克了每道难关。关于这段故事,您能方便展开说说么,除了RHQ,还有——”
“当年还有哪些资方,或者是相关的组织帮助您铲平氨酚林上市的各种质疑和阻碍。我想,卫总想问的是这个吧。”许如清冷不丁冒出来,强势地接过话,还不忘用眼神调侃了下卫迟,“RHQ是唯一公开表示支持该项试验的资本方不假。但实力再雄厚,也没有到只手遮天的程度,只能在资金方面给予大量支持。卫总难道是在嫉妒还有别家竞争对手,要和您分这块蛋糕吗?”
许如清的问题很犀利,直接截断了两人想打太极的算盘。
老教授抖动两下深眉,盯着卫迟良久后,缓缓说道:“你是?”
卫迟心里一咯噔。
魏杰完全不认识他?难道他找错了人?是他推理错了吗?
“魏老,这就是RHQ的新接班人,您评价年轻有劲的那位。”
“晚辈卫迟。”
“是卫总啊,久仰。”
魏杰向他伸出左手。卫迟稍顿,随后大方地与之相握。
掌心突然贴上来一小片金属的凉意。
客套的握手礼短暂地持续了一秒。卫迟收回手,顺势将得到的存储卡放进口袋。
“卫总的困惑,我听明白了。我想,卫总想弄清楚的事情,我刚才的讲座应该都有提到过,卫总是不是开小差了?”老教授和蔼一笑,随后看向许如清,“许部长是不是也有问题要问?”
“顺着卫总的思路,我倒是更好奇一些资源和技术层面的问题解决。四年前,氨酚林正式上市前一周面临的最后一次技术突破,我记得RHQ——”
许如清气势咄人的提问被古板的电话铃声打断。
似乎是特别重要的公事。他看了眼屏幕,便匆匆道声歉,凝重地快步离开。
偌大的报告厅里,一时只剩下青年和老教授两人。
不安的静谧迅速发酵。
魏杰从西装内侧掏出一包烟,最先打破沉默.
“厅里闷,一起出去转转?”
他点燃一支烟,不经意向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瞥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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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打给我,是押送队出什么问题了?”
“就是和你报备一声,人我们交接到了,晚上你就安安心心地陪局长......”
“ ......”
听着对面爽朗的笑声,许如清气得额角青筋乱跳。
魏杰是他精心挑选出的突破口。借着局长给他牵的人情线,他好不容易卸下了魏杰的心理防备,有望能问出点有关氨酚林的内幕。又恰好,他听到了卫迟话里有话的提问,看见了两个人装作素未谋面的刻意,直觉告诉他这其中会牵扯出一大串相关联的秘密。结果,这绝佳的查案机会却被这通毫无营养的电话完全破坏了。
但他也没有资格生气。是他过于谨慎,特意嘱托同事,霍怀德由秩序部的人成功接手后一定要电话通知他。
“证人保护申请已经在走流程了,他的安全你们一定要保证。”
“我们清楚。这家伙咬出了点RHQ和上面的一些事......对了,他还提到了个叫狼徽的组织,和你要查的案子多少有点关系,我想你可能会很感兴趣......”
“谢了兄弟,我这里正好也有点新收获。”
“什么?”
“RHQ前任执行总裁燕识鸿,有印象吧?查查看,应该对我们有帮助。”许如清眯起双眼,自顾嘀咕道,“真好奇啊,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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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常抽烟?”黄昏的露台上,老教授在金色的烟雾中向青年睨去玩味的一眼。
卫迟背靠栏杆,轻咳一声后反问:“这里是监视死角,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小卫总想从我这个快入土的人嘴里问出什么?”
“主动约我见面的不是你么。”
那人沉默一阵,突然低笑起来。喉间翻腾的烟浓烈地呛进支气管,他费了很大劲止住剧烈的咳嗽,最后悠然飘出一声捉摸不透的感叹:“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找我。”
“避免浪费时间,知道什么就直说。”卫迟对他迂回温吞的话术没多少耐心,“还是说你存心钓我出来,想试探我到底有多能耐?”
“现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要是真算计你......呵,小子,知道自己有多危险吗?”
“那个神秘兮兮的组织,你知道多少。”
“我已经回答过你了。”
“?”
“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了,就在今天的讲座上。”
远方的山脉吞噬尽最后一缕明艳的光,霞红云粉的朦胧将教授的轮廓笼罩。卫迟想不通对方的意有所指,正欲张口,魏杰轻轻摇头阻止他的追问,随后将严肃的目光投向远方:“真相不是靠打听,得靠自己推证。看在那人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诉你的足够多了。”
卫迟深吸一口气,挑眉压下怒意:“行!你刚才瞒着许如清给我的又是什么?”
“关于氨酚林的东西。许如清最近盯上我,大概就是为了它。”魏杰见卫迟神色顿滞,凛然蹙眉,“你不知道氨酚林……实际上的那些……等等,就没有任何人和你提起过氨酚林是吗?”
“我知不知道无所谓。”卫迟嗤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金属芯片,“你给我的是证据,还是把柄啊……看你的表情,应该是颗雷。”
“我给你的只是一个选择……这本来也是我的选择。”魏杰闭上颓丧的眼,压抑地叹了口气,“不用急,你早晚会知道的。”
卫迟自始至终都没理解魏杰话里话外的隐晦指向和复杂的神色,他执着地问:“选择?有关什么的选择?”
“你现在,不是正好需要做个选择吗?”
老教授深深注视他很久,眼瞳里的冷似是八千栽日夜积存的山雪。
“许如清和董事会,你选择站在哪一边?”
老人简短的问话宛若柄敲震心钟的木锤。
燕识鸿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卫迟沉下脸色,冷冷回答:“依附他人是愚蠢的行为,抱歉,两边我都没兴趣。”
“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魏杰不留情面地冷笑一声,随即提出一个令人寒心的问题。
“小子,经历过被最亲最爱的人背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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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熙光如潮水般退却。毒蛇般逼近的阴影里,一尘不染的黑皮鞋节律缓慢地叩击着大理石面,最后在一抹烟灰色人影前停下。
“很高兴今天能见到你。”一丝不苟的年轻人虚扶一下镜框,“我真的很高兴,学长。”
男人轻轻搁下报纸:“没料到尉迟家的私生子会回来是我的失误,但我承诺过的其他事,全都如期完成。卫迟现在也成功被骗进这场棋局里,就像你们计划中的那样。所以,我今天来不来,很重要吗?”
“学长比我要清楚啊,出席峰会最重要的是表明立场。叔叔赌你这次会放弃,看来,还是我比他更了解你。”
“如你所愿,我回来了。”
“能相信我,会是学长做过的最好选择。”藏在黑镜框后的眼瞳掀起激荡的暗流,“尉迟峥也好,卫迟也罢,我不像他们。我是不会让学长受半分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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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命题很残忍,但这就是现实。”
教授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圈。
“多少英雄因此陨落,但这样的背叛根本防不胜防。因为他们恰恰是你最亲爱的人,对他们的依赖已经成为你的思维本能。”他说,“我是想建议你,试着和许如清走近点。敌人有时值得信任,而那些你最关心的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青年打断他空泛的教化,不耐皱眉:“呵,别扯什么许如清。说了那么多,你就是在针对燕识鸿。”
“哦?现在直呼他全名,他不生气了?”魏杰肆无忌惮地开着过分的玩笑,“哈哈也是,长大了,不能总跟在他身后叫燕老师。”
心脏传来似是被人抓挠过的刺痛,卫迟不由收紧了扶握栏杆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离开他该有十几年了,这么长时间的沧海桑田,你就这么放心他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那时候的你,那么丁点大,对他有多少了解……”
“想让我对他起疑心就直说,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诱导。”
沉默倾听许久的卫迟,忽而轻笑出声。
“在你的预构中,对话到这里,我该问你点什么——燕识鸿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怎么样,魏教授?”
是二合一的肥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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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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