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医生一见红线骤然失色就知道要坏事。
这红线是借媒介显现的因果线,只要这人魂还在,都能凭因果线找出那人下落——当然,一般修士卜算是做不到这么精准的,只是少年救过狐狸,有生死因果纠缠,才能以少年当年的随身之物展露一线天机。
从另一个角度说,若不是少年以随身玉坠为信,也缔结不出这么浓厚深重的因果……
以此因果,哪怕隔了许多大千世界,狐狸也是能找到少年的。
然而红线只显露了一瞬间便立即褪色,这说明……他魂魄根本不存在于本方宇宙了!
不是简简单单的死亡,而是,魂飞魄散。
·
商有归怔住,任凭莲花坠落入柔软的地毯。
“师父,他怎么……忽然就……死了?”
何医生的表情很难看。
因为她也不知道。
“你与他有因果纠缠,若他出事,你一定会心生感应。所以是……刚好在追溯因果的一瞬间,他……”
她这些年一直与少年有联系不假,但也不可能把一直时刻盯着,大致确定人没事就行。
意外这种事,谁能算到呢?
商有归察觉,无穷无尽的无力感这具身体从深处涌上……完全超出他的意识控制。
“师父,我要去看看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还是这具身体在说。
何医生深深叹了一口气,商有归从未见过她这般无可奈何的模样。
“好,你自己多加小心。”但她最终并未阻拦。
?
少年魂飞魄散,但……肉身还在。
狐狸凭着最后一点联系找到了他,在一处盘山公路上。
连日大雨导致的山体滑坡,加上司机隐瞒平台十几小时连续疲劳驾驶。
骨肉被压在山石泥水之下,钢筋铁骨之中,而魂魄早已鸿飞冥冥。
救援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介乎少年与孩童之间的孩子,却见他赤手空拳搬走了从山崖滚落的大块岩石。
“喂!别靠近,危险!”
他充耳不闻。
“他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山林间回荡起隐约的哭嚎。
停下多时的雨又瓢泼如注,救援队不得不紧急撤离。
“队长!可那还有人在啊!”
雨水与浓重的山雾间亮起一星火光,队长点了一根烟,远远眺望着那处事发地道:“你干了这行这么多年还不明白?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让他去。”
“可……”
山体岩石又开始松动,混着泥水滑落,然而全都被他阻拦在外,不能近身分毫。
他最后从满地碎石烂泥挖出了一辆支离破碎的车,两个骨肉成糜的人。
他努力将两团肉糜分开,将其中一个拼出人形,游魂似的将他托起,唇齿开开合合,不断低声絮语着什么。
“师父……师父……”
救援队远远地望着他,一个两个都是心绪复杂。
有人问:“队长,他……在说什么?这情况怎么处理啊?”
“那东西……好像不像个人,怪瘆人的……”
队长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掐灭了烟:“……我们处理不了,向上面汇报吧。”
?
“上面”的人来得很快,何医生来得也很快。
准确说,何医生是和“上面”的人一起来的。
“师父……师父……怎么会这样……”
孩童抱着不成人形的骨肉,因钢铁与山石而变形的残破头颅依稀能看出死者生前的清俊面容——这又是何等诡异的一幕。
“师父……我用了招魂术……可我找不到他,一点儿也找不到……”
他赤着脚,身后坠着两条蜿蜒血迹。金瞳,狐耳,狐尾,一一从他身上各处冒出。
“这——哪里来的修成精的杂毛狐狸!”有人吸了一口凉气,“若不是它失了心智,怕是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认不出来!”
“此子断不可留!”
“但它似乎年纪尚幼……”
“你和一只狐妖谈什么年纪尚幼?它不过这么点大就有如此妖力,再过几年,谁能奈何得了它?这妖孽绝不可留!”
“妖孽确实万不可留,而且它内丹已成,若将之剖心取丹,定于修为寿元有益……各位道友都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更要多多为日后考虑啊!”
内丹!
那人此言一出,立刻激起波澜。
“宿老此言可当真?这可不能作假!连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妖都未必有内丹呢!”
“是了,定是如此,不然它一只才几岁的杂毛狐狸,如何能将人形修得如此完美,它定是有内丹的!”
只要一个火星,就能点燃人心中的**。
尤其是在缓步到来的死亡面前。
无数的**于恶意投注在几步间从孩童成长为少年身形的狐狸身上,而狐狸恍然不知。
“师父,师父……”
他金色的双瞳忽地停滞在半空,眉宇间露出一抹喜色:“师父!师父你一定有办法,师父!”
他托着支离破碎的骨肉奔跑。
·
商有归难受极了。
身体完全失去控制,仿佛生出了另一个自我。
虽然那个少年救了他,可他对那个少年并没有太多感情……最多就是那一瞬间,诡异地共感到了少年的情绪。
然而这具身体不同,它对少年的感情浓重又热烈。商有归的意识仍停留在身体中,然而不论是情绪还是行动,已经通通不由他掌握。
甚至这种过于浓烈的情感影响到了他,让他心脏也一阵阵抽痛起来。
值得吗?
他干脆将自己完全抽离出来,仿佛在看别人的人生。
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所谓主神系统的“庄生戏”很可能是彻头彻尾的一个谎言。或许同样有玩家在这场荒诞的戏剧中流连,可事实上操纵者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些所谓“玩家”。
他们只是这场庄生一梦的看客。
若是沉溺其中,不辨真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尽管自知“生”的希望已经很小,商有归心情却平静下来,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
“这妖孽在说什么?”
“它看过来了!它怎么敢!真是好大的胆子!”
“凌道友,你可能读懂它的唇语?”有人问。
“师……父……它似乎在喊……它师父?”另一人紧紧盯着狐狸,解读道。
“这孽畜居然也有师父?!”
“看它那样,说不定那不知所谓的‘师父’就在我们其中。”
“世风败坏,世风败坏!人却收妖为徒,当真世风败坏!”
“宿老冷静,冷静!莫急,说不定是那妖孽怕了我们,才胡乱攀咬……”
“正是……”
“罢罢罢,还是尽快将这孽障杀死取丹方为正道。”
……
一个两个,言谈之间,越说越过分,眼中□□也越来越炽盛。
好像狐狸的血肉内丹已尽在他们掌控,纷纷开始幻想炼成丹药后修为大进、寿数延绵的美好景象。
何医生实在听不下去了,谁也不曾注意到,本来一直微笑的她神色越来越冷,寒若坚冰。
事已至此,这里已经没什么再值得停留的了。
她正要跳下直升机去接她徒弟,一人竟抢在她之前往下扔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肥皂,实际上却是一捆大剂量TNT!
这些老东西修为不如何,用个小法术指定降落地点然后引燃却很是熟练。
欺人太甚!
何医生眉目凌冽,平平无奇的袖子一挥,在众人感知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TNT已经被挥到了另一个地方,在空中炸开!
炸得干干净净,一点残余火星也没有,只留下一点灰烬慢慢飘落。
她其实完全可以让TNT原路返回,让某些人尝尝自作自受的滋味,最终却还是留了手。
·
“谁?!”
从TNT被扔下,到何医生跳下直升机处理完TNT,不过是兔起鹘落的一瞬间。
许多人根本就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到眼前一团火焰爆开,又一瞬间消弭,有人凭空而立,恰恰好挡住了众人视线,护住了下面那个神志不清的妖孽。
“是……何小姐吧?”
“她是谁?”
“咦,我好像有印象又好像记不太清,怎么回事?”
宿老眯起眼,像是在确认什么,见何医生要动作,他立刻道:“何小姐是吗?我观你修为不弱,修行不易,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来!”
他没问何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混进来了却让人毫无印象,直抓问题中心。
“莫非她就是那畜生的师父?”
“这么说来,她不会也是只妖吧?”
“说不定是打着私吞的主意悄悄混进来的!”
……
何医生又是长袖一扫,傲然道:“我的徒弟,轮不到你们这群从来不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来管。”
抱着少年的狐狸眼睛亮了一瞬,又混混沌沌地喊:“师父……师父!”
何医生飞下去,指尖微动,那不成人形的骨肉碎糜便被“拼”了回去。清俊的年轻人脸上血污被擦得干干净净,双眼紧闭,黑发柔顺地没入衣领,仿佛只是因困倦而陷入了深眠。
“师父!师父!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他!我知道!”
狐狸雀跃地化成原型——还是那么小一只,趴在年轻人胸口上,拿尾巴扫了扫年轻人柔和又不失锋芒的眉宇。
何医生面对自己徒弟期盼的目光,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真相说出来……太伤人。
这末法之地,果然不能再留了。
她并不将“上面”派来的乌合之众放在眼中,不等他们发难,第三次挥袖。
整架直升机消失不见。
救援队的记忆也被处理干净,他们不会再记得今日今时此地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只会记得这里发生了山体滑坡事故,他们要来进行处理。
时间仿佛倒流一般,被狐狸挖开的土石钢铁碎玻璃恢复原样,土石下,又出现了一个没人能认出的假人。
狐狸一惊,两只爪子抱紧了尸身冰冷的脖颈高呼:“师父!”
“没事。”何医生安慰道,“那是假的,你抱着的这个才是真的。”
狐狸于是安下心来,片刻后又焦急地说:“对了师父,快,快救救他!他没气了!要凉透了啊!”
何医生垂着眼看他。
“师、师父……不行吗……”
何医生第一次遇到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最后她道:“可以是可以,只是他伤得太重,要很久很久才能恢复……既然是你与他之间的因果,是不是应该由你亲手将他救回来?”
狐狸点了点头。
“你将他救回,是不是需要很高的修为?”
狐狸又点头。
“所以你要努力修炼,而他……”
何医生面前出现一口冰棺。
“他暂时在里面休眠,等你修为够了,再将他唤醒。”
尸身入棺,狐狸趴在冰棺上连连点头,又问:“那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修炼?”
何医生叹了口气:“这里已经不适合我们修炼了,接下来师父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带你去拜见你的师兄,你的师祖。你要尊重他们,不可以像在师父我面前这般放肆,明白么?”
狐狸茫然地点点头:“就像……之前我当你的灵宠那样么?”
何医生摸了摸毛绒绒的狐狸脑袋,笑道:“师父我会教你的。不过现在,你很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她的手很温暖。
狐狸蹭了蹭她掌心,困意上涌,脑袋一点一点,最终闭上了眼。
商有归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就是何医生那双充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的眼。
·
青涧谷,莲花石台上。
雪崖双目微阖,指尖拈这那根杨柳枝,神情似笑非笑。
从青涧湖边的昆仑弟子,到童初山易迁山的外来修士,甚至是含真山的真人真君,都静悄悄地闭着眼。
清澈的月光下,万籁俱寂。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我说……雪崖啊,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龙女道君翩然而至,挑了一朵莲花坐下,“连我都被迷惑了一瞬间,要是这些弟子出不来,看不破,岂不是一直都无法走出、道途无望了?”
“龙女说笑了。”
雪崖睁眼,淡淡道:“若连这点真幻都不能分辨,何谈来日生死玄关?各派来的,不都是未来有望踏破关隘成就元神的弟子么?”
“唔,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龙女笑道,“不愧是越道长亲自教养出的半步金仙,连做派都一般无二。罢了,让我们看看,能有几个主动脱离的?”
她虽然笑着,做法却堪称无情——要将在场数万人蒙蔽记忆,拖入真实到几乎看不出半分虚假的幻境,哪怕是半步金仙,在没有阵法辅助的情况下也是高难度操作。
而这样异常真实的幻境,如果不靠自己,而是靠外力脱出,很可能会沉溺幻境不可自拔,浑浑噩噩无法真正醒来。
除了极少被人救出幻境后还能凭自身毅力从幻境影响中清醒,大部分被外力救出的人是做不到的。
如此一来,这人也就废了。
醒了却不能分辨真幻,活着也与死了无异,道途自然尽毁。而能自行醒来的,心境则得到锤炼,心性修为会有很大的提升。
到底能提升多少因人而异,总不会少就是了。
这样的磨练其实很凶险,龙女道君一瞬将幻境看破后脱离而出,没有一点要阻止雪崖的意思。
“龙女,可要与我打个赌,就赌有年轻弟子能自发醒转?”
龙女道君托着下巴摇了摇头:“不了,打赌可是要要有彩头的,我穷得很,不与你赌。这里总归都是各家的精英,无法堪破的……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日后这一批弟子修为圆满,只要成就元神的几率高上一成,他们就都得来感谢你今日出手了。”
雪崖但笑不语。
“这便是你悟得的‘变化’吗?”龙女道君又问。
“或许是,或许不是。”雪崖道,“昔有狐梦为蝶,栩栩然蝴蝶也,何适?不知狐也。俄而梦醒,蘧蘧然狐也。是狐梦为蝶与?蝶梦为狐与?蝶与狐何分?此之谓物化。万物一齐,天地并作而已。”
龙女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雪崖将指尖杨柳枝一抛,杨柳枝就化为一只通身翠绿的青凤蝶飘飘而去。蝶翼扇动,在水面上惊起一点涟漪。
他面上难得流露出一点温柔笑意:“龙女,你瞧,有人醒了。”
?
最先醒的是含真山上的真人,然后是真君。从时间上算,其实相差无几。
并没有哪个元神以上的修士被困于幻境醒不来的,尽管破境时间还是有先有后,但那点微小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几乎同时间醒来的真人真君们用元识互相与“邻居”打了个招呼,关系好的还交流起了心得,显然是在幻境里颇有所获。
继他们之后,各门派的年轻弟子们也开始逐渐醒来,只是这之间所用的时间就差得多了。
实际上,哪怕是年轻弟子中第一个醒来的,也与真君们差了许多时间,睁眼之时,正是日光熹微、旭日将升。
各派师长自己也是从幻境里走了一遭的,自然能预想到自家弟子大概会在幻境里遭遇什么,心中便有成算。
哪怕最后这些好苗子几乎都无需借助外力就能自行醒来,这其中耗费的时长,也很有些说头……
醒得早的,是心智坚定,心性修为极佳,自然踏破生死玄关成就元神的几率更大。而醒得晚的,则有很大可能是被幻境所迷,心智不那么坚定,突破几率也就不那么大了……
虽说事无绝对,但作为一个判断标准,基本还是比较准的。
想到这一层,各门各派的真人真君就都纷纷开始观察起自家弟子来。哪怕知道这其实没什么好比的,也忍不住还是要与自己熟悉的同道比较一番,谁家弟子可能心性有瑕还需磨砺,谁家又得了麒麟儿……
其中几家欢喜几家愁,就冷暖自知了。
最后结果也基本符合预期:最先醒来的,几乎毫无例外都是阴神期,且是上品金丹晋升的阴神期;然后是上品金丹;中品金丹修成的阴神期后紧咬着中品金丹。
看到最后,一些下品金丹醒得还不如筑基期快!
心性可见一斑。
不过这就不是“外来人口”需要关心的事了——因为他们带来的年轻弟子都是门派精英,是新一代的门面,里面根本没有中下品金丹与对应的阴神期。
不过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看昆仑的笑话。
自家事自家明,他们门中的中下品金丹……不会比昆仑更少就是了。
他们不仅不能看笑话,还得感谢雪崖一场讲道送来的大机缘。
·
商有归醒得很慢。
考虑到他不过筑基,这个速度很正常,混在一群中下品金丹里毫无违和感。
然而落在那些与商有归交好、醒来得又很早的学长学姐眼中,就有些不太对了。
他们与商有归交好多年,对他心性如何也了解得比较深。按照他们预想,以商有归的性子,不太可能一直沉湎幻境看不破。
偏偏事实摆在眼前。
甚至一些心性远不如他的人都醒了,商有归还没醒,他们想与商有归交流一番的心思自然就落了空。
有所收获的惊喜都成了担忧。
【这……有归不会出了事吧?】燕昭给靳尚元发了条消息,【我都醒了,他怎么还没醒?】
剑修可是心智最坚的一群人!怎么会在幻境中察觉不出那种违和感,不能明悟自身?
靳尚元:【……】
靳尚元:【你这说的,简直不知道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了。道君创造的幻境,应该不能把我们学院自己人给坑了吧?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姚飞夏插进话来:【确实有些奇怪……不过或许,也有一种可能,是道君创造的幻境特别契合他现在的心境,商师弟能在幻境中体悟到比我们多得多的东西,因而才显得慢了些。但他只能要出来,所得的好处也是很惊人的。】
这幻境已经很凶险了,如果真是姚飞夏所说的情况,那商有归在幻境中经历的比他们怕是还要凶险得多!甚至说不定会无法看破,就此身死道消!
但他们几人都宁愿商有归面对的是姚飞夏提出的可能……
对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死不可怕,一眼能看到头的、庸庸碌碌的一生才是最可怕的。
“昔有狐梦为蝶,栩栩然蝴蝶也,何适?不知狐也。俄而梦醒,蘧蘧然狐也。是狐梦为蝶与?蝶梦为狐与?蝶与狐何分?此之谓物化。”化用自《庄子·齐物论》
这几天在外面跑又偷懒不做防晒的报应来了,昨天晚上照镜子一看,额头有点脱皮,脸和额头已经分层了……大家在紫外线强的地方还是要做防晒啊[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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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万界竞技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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