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灰蓝墨水的绒布，沉甸甸地覆盖下来。喧嚣了一天的明德高中渐渐沉寂，白日里沸腾的操场、喧闹的教学楼走廊，此刻只剩下风卷落叶的空旷回响。唯有艺术楼顶层那间小小的琴房，还固执地亮着一盏孤灯，像沉船前最后挣扎的微光。
琴键是冰凉的。
江媃的指尖落在上面，触感清晰而坚硬。她没有开顶灯，只有角落里一盏老旧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暧昧的光晕，勉强照亮琴谱和她苍白的手。窗外，是渐次亮起的城市灯火，璀璨而遥远，与她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她弹的是德彪西的《月光》，本该是空灵、流淌、带着水波般柔情的曲子。可从她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滞涩感。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拖拽，在空气中艰难地跋涉，然后重重地砸落。那份本应如水的清辉，在她手下，化作了冬日里凝结的、沉重的冰棱。
“叮——”
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刺破压抑的旋律。指尖在某个琴键上失控地滑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噪音。
江媃的动作戛然而止。她纤细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被那噪音惊扰的蝶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懊恼和更深沉的东西。
她没有立刻继续。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落在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那双手很好看，骨节匀称，皮肤白皙，是天生该与艺术为伴的手。可此刻，指腹却带着练习过度的微红，甚至能看到一点薄薄的茧。这双手，似乎总在试图抓住什么，却又总在指缝间悄然溜走。
窗外，一阵模糊的、属于青春的热烈欢呼声隐隐传来，穿透了玻璃的阻隔。大概是哪个社团的活动刚结束，或是篮球场上的最后一场加练。那声音充满了活力和无拘无束的快乐，像夏日阳光下跳跃的气泡。
江媃侧耳听了片刻。那喧嚣很近，又很远。近得能感受到那份灼热的温度，远得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感，仿佛那些热闹与她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她是被这暮色和寂静包裹起来的、一个安静的、格格不入的异数。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琴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下去。指尖再次落下，固执地重复起刚才出错的那一小节。这一次，音符依旧沉重，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精准和压抑。她一遍，又一遍。那单调重复的旋律在狭小的琴房里盘旋、碰撞，最终被暮色吞噬，不留一丝痕迹。仿佛那指尖流淌出的不是音乐，而是无声的、凝固的疼痛。
琴房的门紧闭着，将她与外面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彻底隔绝。这里，只有她，一架冰冷的钢琴，一盏昏黄的灯，和窗外那片越来越深、仿佛要将一切淹没的暮色。白玫瑰的刺，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扎进了自己的根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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