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沉重的音符在暮色中消散，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江媃的手指悬停在琴键上方几秒，才缓缓收回，拢在微凉的膝盖上。琴房里只剩下老式落地灯电流通过的微弱嗡鸣，和她自己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该回家了。
这个念头浮起，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块更沉的石头压在心口。她起身，动作轻缓地合上琴盖，那厚重的实木落下的声音沉闷而决绝，仿佛关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昏黄的灯光在她清瘦的脊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伶仃。
她背起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锁好琴房的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在她身后迅速熄灭，像短暂窥探又迅速逃离的目光。艺术楼的玻璃大门推开，深秋傍晚带着湿意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米色针织开衫。
走出校门，汇入稀疏的人流。放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或追逐打闹，或分享着手机上的趣事，笑声清脆地划破渐浓的夜色。江媃低着头，步履匆匆，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沉默地穿过这片喧闹的溪流。那些鲜活的声音和生动的面孔，在她身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隔绝在外。她习惯性地走在人行道最里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仿佛这样能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回家的路不长，却像是通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次元。拐进一条狭窄的老旧居民巷，路灯昏暗，年久失修，有几盏还顽强地闪烁着，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饭菜油烟、潮湿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垃圾酸腐气。巷子深处那栋灰扑扑的六层居民楼，就是她的家。
站在楼下，抬头望向四楼那个熟悉的、拉着厚重窗帘的窗口。里面没有透出温馨的暖光，只有一片沉沉的、了无生气的昏暗。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才慢慢踏上楼梯。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门开的瞬间，一股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比深秋的夜风更冷。
“……我说了多少次？这钱不能动！那是给媃媃存着备用的！” 母亲周岚刻意压低却依旧尖锐的声音像细针一样刺破门厅的寂静，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
“备用备用！现在火烧眉毛了你看不见吗？厂里这个月工资都发不出来！老李那边催债催得跟索命一样！你让我怎么办？” 父亲江卫国的声音更沉，像困兽的低吼，充满了被逼到绝路的暴躁和无力。
争吵，又是争吵。
江媃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动作停滞。帆布书包的带子深深勒进单薄的肩膀。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甚至没有换鞋，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将自己融入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客厅里，父母显然没注意到她回来，或者无暇顾及。
“那也不能动媃媃的钱！那是她以后……” 周岚的声音带了哭腔。
“以后？现在都过不去了还谈什么以后！” 江卫国猛地拔高音量，茶几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巨响，伴随着陶瓷碎裂的声音。“你以为我想？啊？！你看看这个家！看看我们！我江卫国窝囊一辈子了，临了还要动女儿那点钱……”
后面的话变成了含混不清的怒吼和母亲压抑的啜泣。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硝烟味。
江媃的指尖在身侧悄然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沉重，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凝结的铅块。她终于抬起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过小小的、堆满杂物的客厅。争吵声在她经过时短暂地停滞了一下，父母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愤怒、难堪、愧疚，还有一丝被窥见狼狈的恼羞。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那间狭小得仅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旧衣柜的房间。关门，落锁。
“咔哒。”
清脆的锁舌咬合声，隔绝了外面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江媃才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帆布书包从肩头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只拉了一半，窗外对面楼零星亮起的灯光，吝啬地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书桌上，摊开着未完成的数学试卷和一本摊开的画册，画册上是一朵线条细腻却透着倔强的白玫瑰，花瓣边缘刻意描绘得锐利如刺。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碎而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荆棘缠绕着白玫瑰的根茎，深深扎进贫瘠而龟裂的土壤里。每一次试图绽放，都伴随着更深的刺痛与无声的挣扎。这狭小的房间，是她唯一的堡垒，也是她无法逃离的囚笼。疏离，是她穿上的盔甲，亦是伤痕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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