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结束,白塔小学新学期开学,黎可一时兴起,花钱给小欧报了门英语课。
关春梅回头一听,又一顿埋怨:“一年要一万多?又是篮球又是英语课,小欧年纪这么小,能学会什么?”
黎可振振有词:“现在保姆都要懂英语。”
钱总是不经花,像开闸的水一样哗啦啦淌,在黎可的眼影项链皮裙上溅起水花,又在小欧的兴趣课里打了个旋,流到关春梅的家用里就不见踪影。
母女俩吵了一架,黎可找了个新工作,去4S店卖车。
三百六十行,行行不想干。黎可不喜欢车,她搞不清楚每种车型的配置差异和优势性能,也不在乎每辆车的长宽高和有几个喇叭音响,为了赚那点提成,只能死记硬背产品知识和参数配置,最后连小欧都耳濡目染学会不少专业名词,她还在抓耳挠腮地张冠李戴。
卖车不清闲,开着早会夕会各种会,端茶倒水擦车拖地,从早到晚打销售电话拉关系,黎可忙忙乱乱,小欧也让人操心——这个春天小欧连着生了两场病,一次是春季病毒感染,小欧高烧不退,蛮蛮帮忙在儿科挂了个专家号,住了几天院才见好;第二次是小欧的同桌感染了急性腮腺炎,连着把小欧也传染了。
黎可接到学校电话,请假赶去接人,看见小欧焉巴巴地坐着,巴掌大的小脸肿得鼓囊囊,先忍不住放声嘲笑:“怎么肿得跟只蜂蜜小狗似的。”再毫不留情地掏手机,“机会难得,来,小欧,汪一声。”
小欧属狗,平生第一次当蜂蜜小狗,耳朵疼,脸也疼,张张嘴,更疼了,望着眼前哈哈大笑的女人,表情并不开心。
两人去了医院,医生叮嘱腮腺炎要隔离要注意饮食,开了一大袋药,但药吃了也不见好转。
第二天小欧的脸和脖子都肿成了一片,又烫又硬又痛,嘴都张不开。关春梅在家陪着小欧,脾气急躁,给黎可打电话:“小欧还在发烧,一整天什么都不肯吃,要饿死了,说什么也不听,药也不管用,你回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黎可又火急火燎赶回家,小欧病恹恹又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书桌上搁着吃的喝的一口没动,她赶他起床:“外婆说你不肯吃饭,药也不吃,水也不喝,小欧,你知不知道我揍人很疼。”
小欧不吭声,等黎可的手落下才嗫嚅:“妈妈……喉咙痛。”
他鲜少这样喊黎可,以前关春梅不让小欧这样喊,后来小欧懂事,自己也不肯轻易说——不是难受得厉害,黎可绝对听不到这个词。
虚张声势的巴掌停在他蜷起的身体,顿了顿,轻轻拍两下,好像又不够,不够对得起这个词,黎可弯腰,把小欧搂了搂,亲亲小脑瓜,嗓音凭空低了几度:“没事的,妈妈想办法,马上就不疼了。”
吃药不管用,黎可没别的法子,想着带小欧去医院,关春梅突然想起个土方子,说用厚厚的老仙人掌叶,剥皮去刺,捣碎敷在脖子,对付腮腺炎有效。
附近没见谁家养仙人掌,黎可当即要去花鸟市场买,半路想起以前有次带小欧去白塔坊玩,似乎看见哪里墙角有一大丛仙人掌,开着簇簇黄花,被路过的人啧啧称赞。
还真给她找到了。
巷子深处,不知哪户人家的墙角栽着一大丛仙人掌,叶簇高耸旺盛,长得旁若无人。
黎可按了几下门铃,不见有人出来,索性自个蹲下来摘。
仙人掌叶片厚硬,尖刺密布,她蹲在那连掐带拔,刚掰下两片,旁侧暗红色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戴眼镜的老阿姨走出来,再把大门关上,转身正撞见掰仙人掌的黎可。
“阿姨,我刚摁过门铃。”黎可毫无被抓包的尴尬,落落大方,“我以为家里没人。”她捏着仙人掌问,“你家的仙人掌长得真好,我摘几片治病用。能摘吗?”
这阿姨身上有股政府职员的气质,斜着眼:“你摘就行了。”
“要不我付您几块钱?”
“这也不是我家。”阿姨说话文绉绉的,“主人家不管这些,你自便。”
“谢谢。”
阿姨鼻腔里“嗯”了声,昂首挺胸地往外走,边走打电话,说话很有腔调:“老孙。我跟你说,这活我干不了。”
“我退休前好歹也算干部身份,办公室干了二十几年,多少领导夸我办事周到得体,挑不出一点错。当初说的好,这活儿简单,家里就一个人,里里外外没那么多事,我是心肠好,也是想发挥发挥余热,愿意过来帮忙照顾一下。”
“结果呢,还真以为我是来当保姆的,要求比那些老领导要求还过分,一个瞎子比明眼人还心眼多,人与人的基本尊重都没有,我也是有身份有尊严的人,怎么说还是个长辈……老孙,我这个人最讲原则,善始善终,做完这礼拜就不干,你跟那劳务公司说,这两天让他们把工资结给我。”
“……”
黎可跟在阿姨身后,兴致缺缺地听了一路。
仙人掌捣成泥,厚敷在小欧脖颈脸颊,黎可又喂他吃了药,第二天一早,小欧的脸果然好转了不少,关春梅和黎可这才松了口气。
等小欧的病好,黎可又回4S店上班,中午跟同事吃了顿麻辣川菜,只觉牙龈发酸发麻,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脸肿——她被小欧传染了。
黎可症状比小欧还严重,整张脸肿胀发烫,小欧内疚地给她端水递药,黎可让他离远点,声音嘶哑如烂布:“跟你没关系。肯定是因为我嘲笑你是蜂蜜小狗,老天爷看不过去,让我变猪头。”
这病痛起来简直要命,黎可把自己关在房间,玩手机打游戏都熬不住两腮一阵一阵的痛,疼得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手机响起,又是个视频电话,黎可痛得要死,心火燎燎,想骂人又张不开嘴,直接把电话掐了。
过了没多久,男人直接发来语音:“美女,你这几天怎么都不接电话?太不给面子,我想看看店里的车,你开下视频。”
黎可没回,隔了会那人又来:“好几天没听你说话,怎么不发语音?你声音嗲嗲的真好听。是只跟我说话这样,还是跟其他男人都这样?”
她龇牙咧嘴啐一句“狗东西”,揪着眉毛打字:“王哥,您哪天来提车?我在店里等您,坐下来好好聊聊。”
来回拉扯了几次,对方只字不提下单,只想视频打电话聊骚,黎可忍着疼,按捺脾气敷衍,语气藏不住不耐烦,最后男人不高兴:“美女,跟你聊了大半个月,实话跟你讲,那车我的确看中了,你要是能陪我一晚,我明天就去你们店下单。”
“卖车提成这么高,你那么会发嗲,肯定不少陪男人睡,老跟我推三阻四,是不是看不起我?”
耳朵一抽一抽的疼,黎可头晕目眩,脑门一冲,对着手机破口大骂:“老娘除了卖车还卖丧门星,家里死几个?这么着急贴上来。嘴这么闲就去舔马桶,蛆都没你恶臭……”
她一串脏话出口成章,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下辈子投胎,最后把人拉黑删除,停下才发现自己脸庞喉咙心口都火辣辣的疼,把敷在脸颊的仙人掌泥掀下来一看,上头醒目的淡红血痕。
在家静养,烦不胜烦,黎可谁也不见,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何胜没打通电话,听关春梅说她和小欧先后生病,拎了不少补品和水果,说是正好来白塔坊办事,顺路送过来。
“还在找保姆?”黎可问他。
“是啊。”何胜奇怪,“姐你怎么知道?”
黎可咽痛懒得讲,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恕不招待,让他赶紧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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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最后一片仙人掌用完,黎可肿胀的脸也消得差不多,只是敷过的仙人掌泥上还带着淡淡的血印,关春梅说她火气重邪气旺,让她再多敷敷。
蓬头垢面的,黎可找了个口罩戴上,又去了白塔坊。
这回不用摁门铃,直接揪仙人掌叶片就行,还没走出巷子,兜里电话铃声已经响了好几遍,是4S店的经理。
黎可接了电话,话筒里的熊熊怒火窜出来:“黎可,你是怎么卖车的?”
“人家客户买个几十万的车,多问你两句,你就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全家死绝,有你这样对客户的?还想不想干了?上班这俩月你请了多少假?给你打电话也不接,不来上班也不请假,有没有把公司规定放在眼里?我告诉你……”
她嗓子还哑痛,懒得说话,态度傲横:“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黎可,你这什么态度?”
“就这态度。爱听不听,不听拉到。”
“行啊,行。我这庙小供不了大佛,你不用来上班了,你——”
黎可翻了个白眼,直接挂了电话。
她往前走,只觉有细细密密的痒痛从手背弥漫,绵绵不绝,渐而难以忍受,刺痛如扎心脏,抬手一看——手背泛红,仙人掌的绒刺不知何时蹭在手背,密密麻麻的刺,看不见,又让人无法忽略。
无穷无尽的烦躁,黎可仰头闭眼,沉沉吐了口气,再蹙起眉尖,按捺着浮躁拔手背的仙人掌刺。
有风拂过,带起清甜的花香,头顶枝叶簌簌的声响——她来了几次都没注意,清净的老巷弄,爬山虎肆意攀满旧墙,翻过围墙的月季怒放在墙头,淡粉秾紫,翠绿艳红。
车铃叮叮响,送货员路过,摁了暗红色大门的门铃,片刻之后,大门自动“嘎吱”一声弹开,送货员把快递纸箱搁在大门内侧,匆匆转身走了。
白色的送货单被风吹起,在地上滚了又滚,大门残留着一道细缝,被纸箱角卡住,发出滴滴的声响。
无穷无尽的刺,心里层层翻滚的火,黎可仰头望着墙头花瀑似的月季,衬着明灿灿的阳光,画一样漂亮。
她站着,突然努了努嘴,转身,脚步带着股无所谓的散漫。
万八千的工资,当保姆也不是不行——糊弄个瞎子有什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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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色的大门很沉,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热闹的花园。
很大的院子,地上铺着古旧的花砖,四周栽种青翠茂密的植物和种类繁多的花卉,墙角一溜的爬藤月季,蔷薇花架下是君子兰和美人蕉,生机勃勃地围绕着二层旧式小楼,浅黄色的石质外墙,半拱圆的落地窗和露台。
很安静,安静得不需要人的存在。
没等黎可收回打量的视线,一只金黄色的大狗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径直扑到她面前,却不见半点凶态,仰着脑袋,吐着舌头,热情地摇着毛绒绒的尾巴,一个劲围着黎可打转。
黎可心跳吓得停了半拍,不知道是问狗还是问空气:“有人吗?”
“有人在吗?”
狗尾巴扫来扫去,哼哧哼哧地喘着气,除此之外,毫无回应。
无人回她,黎可独自站在小楼前。
但仍有声音,仔细听,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随风飘来,急切快速的广播女腔,听不清晰的字眼。
她抬脚往声源处走。
花架下有藤椅,声音就在深处,电子设备里的播音或者什么谈话,滔滔不绝,枯燥正经,不知停歇。
“喂,请问有人吗?”黎可把发哑的嗓音提到最高,试图超越广播的音量。
生机勃勃的花叶后,白色的落地窗“刺啦”一声推开,有人迈了两步,手扶窗框,露着一片灰色的衣角,隐隐约约一点侧脸。
聒噪的广播声终止。
“你是谁?”男人的声音,淡漠、年轻。
黎可清清嗓子:“您这是不是在招保姆?”
对方没有应答,甚至没有任何动作,黎可透过花叶的罅隙看人,继续说,“我是来应聘保姆的。”
那人半晌不语,又问:“你怎么进来的?”
“门开着,我自己进来的。”
男人的音调没有丝毫情绪:“我不需要保姆,请你现在离开。”
“何老板叫我来的。”黎可往前迈几步,底气十足,“佳峰公司的何老板,说要找个保姆,给了我这个地址。”
男人默不作声。
沉默的时间太久,不知道这人是在思索还是如何,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黎可看着他,突然探了探脑袋,伸手晃了晃,不见那人有丝毫反应,再问:“先生?我来应聘保姆的。”
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扶了下廊柱,再慢吞吞地往前走,迎着她的方向:“没人和我说过。”
“是吗?”黎可脸上突然有了笑,目光仔细打量:“不知道何老板那边是不是忘记了,还是没来得及跟您讲?哎呀,这事弄的……说是上个保姆前两天刚走,着急用人,正好我家离得也不远,这不就过来了,您要是不相信,我给何老板那边打个电话?或者您问一声?联系我的人是何老板的侄子,一个叫何胜的年轻小伙子,您认识吗?”
也许说过,也许他忽略了某通电话。男人神情空白,脸色平静。
他在蔷薇花下的步伐极慢,太阳穿过花枝翠叶的筛下点点光斑,镀在身上像层清浅的晕影,衣料柔软的灰色居家服,很高的个子和清瘦的身形,逐渐在明暗交汇的光线里呈现全貌——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五官线条流畅,过于冷白的肤色和漆黑的眉眼相衬,莫名有种沉郁和疏离。
“先生,我蛮符合条件的。”黎可腔调忽变,不少殷勤,“我会做饭,以前在酒楼干过,厨艺相当不错。还在酒店上过班,房间整理打扫这些都会做,手脚挺勤快,做事很麻利,认识的人没少夸我会收拾,家里一点灰都没有,哪里有点不干净,哎哟,半夜睡不着都要爬起来把活干完。”
她自己也笑,自卖自夸,“家里人讲,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就是有时候嘴巴笨,不太爱说话,也不太管闲事,有时候人家问我,我还一问三不知。”
男人不说话,除了微皱的眉棱外毫无神色,似乎并不好打交道,刚才围着黎可转来转去的热情大狗早已温顺地奔向主人,黎可看着狗,继续给自己加码,“您家的狗真可爱。哦,对了,我会养狗,我家里也有条小狗,七八岁了,特别乖。”
“我学历也有的,手机家电什么的我也应付得来,何老板还说要会点英语,我也能说几句,不会的地方也挺好学的。”
男人抚摸着狗,距黎可不远不近的距离,声线冷平地问:“你确定自己符合要求?”
“当然确定。”她胸有成竹地说,打量的目光挪到男人脸上,英俊消沉的一张脸,不对劲的地方在那里——睫毛低敛的眼瞳毫无焦距,视线无神,明明落在她的方向,却又不知落在哪里。
“我有经验,以前也做过家政这行。做不了的事我也不会接,何老板也不会找我,耽误大家的时间,您说是不是……”黎可看着眼前的男人,虚笑着回应,不知道哪一秒,笑容突然滞了下,好像迎面碰了什么东西,兜头下来的蛛网或者扬起的灰,但也只是一瞬,再愣住,皱眉,仔细端详他:“贺……先生?”
面前的女人声音粗哑,气息浮乱,听不出大致年龄,也感知不到性格,完全混沌的一团。
贺循沉默,问:“怎么称呼您?”
黎可盯着人,许久之后才回神,眼睛一眨,自顾自地埋头闷笑了下,抿着唇,笑颤了肩膀:“我姓黎。”她揭下口罩,目光随意地注视他,带着莫名的笑意,“黎明的黎,可以的可。黎可。”
面前的男人似是而非地望着她,神色无动于衷。
贺循看不见,黎可还是笑:“我年龄……今年四,四十来岁。贺先生,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叫我黎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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