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主是女性吗?”
春应龙侧头问他爷爷,说:“是个女娃,和我差不多年纪嘞。”
春应龙咋舌,大概和我一样以为当寨主的人应该经历许多风霜,至少三十出头了。
春应龙把放在身旁的几本书提到我面前,说就此拜托我了。
起身送爷孙两出门,老人家拄拐慢步,春应龙撑起一把桂黄布伞,悠悠地走远,草木掩映身影。
小辞眼眶红红,问我:“老师,这个什么寨主怎么那么惨啊?”
我不大会宽慰人,拍拍她的肩,道:“生命的事谁知道呢。”
我转身回到桌边,看那几本遗书,人那么可怜,我一辈子都没办法。
小辞走到我身边,问:“老师,过几天你就回去了吗?”
“嗯。”
“老师,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当然能。”我又不是回去就死了。
“那我怎么见你啊?去哪见你?”
这我哪里好回答?小辞也不算我的学生,是我帮师兄递辞职报告时遇到的,一个小姑娘,站在走廊里,捏着一沓文件在那杵着。我进院长办公室,辞职信丢在院长桌上就走了,出来时多嘴问了句“小姑娘,你在这干嘛”,小姑娘“哇”地哭出来。
一问,原来是不会写毕业论文,导师也没空理她,问了研究方向,我把人带到图书馆一楼阅报区,没人会在这学习,可以小声说话,从白天讲到晚上,人终于有方向、会写了。我安心回了住所,大晚上的没有一点精神,少见地早早上床睡了。
被老师踹上火车来到南方,市领导见我是个搞文的,马不停蹄地叫了人送我到镇上,头晕着下车,迎我的人里就有小辞,一个多月来刚好当我助理。
我说:“该见的时候就见到啦。”
小辞没吭声,在我旁边亦步亦趋。
待在村委所的最后一晚,村长和村委会的几个干部为我举办了欢送会,一起子人在村委所的长桌吃晚饭,烧鸭、白切鸡、五指毛桃茶树菇煲鸡、南瓜苗鸡蛋打汤、凉拌菜,和一碟时蔬小炒。我不爱吃肉,惯爱汤汤水水,抱着南瓜苗汤喝了个大饱。在北京近十年没吃到这道南瓜苗,乍一喝到,好像许多年前在家里母亲煮的那一碗,像上辈子的事情。
在家乡求学,经历一个年轮,又向前多迈出一步。七年在家附近,六年在市区。最无忧无虑的七年,不记得和家相关的一切,模糊、害怕,连所有的团圆都不记得,回想起来,却安给它一个无忧无虑,这个世上最高的赞誉。除了奔跑、校园的欢笑、满天要坠下来的繁星,是家门前的连绵群山,我一个人站在那看,想不到山外有别的世界,想不到自己会长大、会离开、会痛苦,会想要抛弃不曾思考、厌恶的生命。
在那个时间点,世界仍然进行它的轮回,无数人新生、死去,开始、结束他们的生命,我一个人站在那,面对浓雾重山,永远站在那、停止。
从那时起,我的亲人全部死亡,连同我,不再长大。
到市区求学,坐上大巴车一路摇晃,穿行群山,一条路连接家乡和市区。到市区才看到许多其他道路,大概人生也从那时起,给我无数岔路,没有指向标,全凭我选择,任凭我选择,也由我独自承担所有的后果和代价。
离开家之后,家愈来愈远,远到我无法触碰、看不清,父亲去世造成的裂口愈来愈大,尽我和兄长、姊姊之力全都无法缝合。一个贫穷的大家庭,注定走向背离,我们各自承担自己的人生,聚在一起时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吐槽没有人脉的困窘、大城市的物价,再追忆过去的艰辛,一大家子吃不饱、父亲的病、家庭债务,我全然不记得,说不上一句话,也不必说话。
离儿时越远,离亲人越远。我偶尔想起来印象中有碗南瓜苗,夏日暴雨之后,南瓜苗长得最嫩,撕干净杆径的外皮,煮汤时混入一两个鸡蛋,汤滚滚沸开就做好了。印象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想不起其他人,但令我安心,好像蜷缩进记忆里,任何事物伤害不到我。
我问母亲煮不煮南瓜苗,母亲要和兄长去采购,离开前说:“现在南瓜苗太老了。”
现在再吃到,问了村长一句,村长笑:“扶老师家也吃这个吗?”笑了几声,说:“我媳妇摘的,自己家种的东西,还怕扶老师吃不惯哩。”
我摩挲瓷碗边缘,说:“吃得惯。”
“喜欢就好。”
原来这个世界会有人真诚地对我说“喜欢就好”。
喜欢就好。
我还喜欢什么呢?人活在世上,应该庸俗一些,多喜欢些东西,人正是因为喜欢才活着。我喜欢看书、国画、书法、古琴、写作,但它们都让我痛苦。人居然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痛苦,同时因为喜欢而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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