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曾经带周予霁去见过自己的母亲，说是带其实不准确，应该说是周予霁吵闹着非要跟去。春雪初融，乍冷还寒，两人搭乘私人飞艇去往母亲遇难的星球——菲斯塞尔。
这是一颗著名的矿星，除了出产宝石外，还出产许多珍稀元素。历来是各个联盟国的必争之地，签订联盟和平条约后才获得短暂平静。在各方势力拉锯下这颗星球的归属至今仍不明朗，大大小小的战争偶有发生。只有那些在原来的星球活不下去的人才会来这里讨生活，这里没有政府，只有各个国家的军队分区驻扎，取得了微妙的平和。
与科林星极强的秩序感不同，菲斯塞尔凌乱而梦幻。飞艇降落在港口已是深夜，灯光汇集而成的地表银河璀璨夺目，他们搭乘计程车去市中心的酒店，路上有醉鬼跳舞，广告牌不知道被哪个青少年黑了正在播名师讲解。
地表大部分被沙漠覆盖，白天温度很高，到了夜晚却又格外严寒。下车时，周予霁把自己的外套披在莱特身上。空气中充斥酒精、以及不知名甜味剂的味道。为了不让各国政府监控，菲斯塞尔一切都很原始，人工司机，人工前台，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工。
司机把他们送到菲斯塞尔最好的酒店，但这个最好也只是相对于几个街区外的贫民窟而言的。建筑还算完整，有暖气和热水。
大晚上前台小姐正在打瞌睡，突然被一阵敲击声吵醒。她不满地抬起头，修长手指搁在桌上，往上是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一头柔软的金发十分飘逸，瞬间让这个略显老旧的酒店明亮粲然。
前台一时间看呆了，一旁的男人不满地啧了一声，把那颗金色脑袋按在怀里，“办理入住。”停顿两秒，“谢谢。”
蔚蓝色眼眸如同深海，似乎会把人吸进去，立体的眉骨在眼窝投下淡淡阴影，让男人的表情晦暗不明。
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半夜见到两个绝色美男，前台小姐谨慎地咽下唾沫，“好的，好的，请问要什么房间。我们有大床房，单人间，还有情趣......啊不情侣套房。”
“情侣套房。”高大的男人想也不想便选了这个，怀里那颗毛绒绒的脑袋转过来，嗔怒地瞪了男人一眼，而后对前台说：“普通双床房。”
前台有些迟疑，“我们这儿......没有双床房，要不您考虑一下大床房，两个人睡完全不会拥挤的。”
“两间。”莱特把卡递过去。
比之大两圈的手覆在他手背，对方目光灼灼，从牙齿挤出声音，“一间，谢谢。”
前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显然不知道该听谁的。秉着给钱的是大爷原则，她迅速接过刷卡递上两张门卡。莱特捻起其中一张往外走，周予霁皱眉追上去，电梯门在面前阖上。
前台提醒道：“需要刷卡才能上楼。”
他郁闷地折回去拿另一张房卡。
浴室水汽蒸腾，莱特往身上打泡沫时门哒一下开了，一具结实的身躯从后抱住他。他已经懒得去思考周予霁在这个不能使用智能面板的地方如何打开门锁了，反正他总有自己的礼仪流氓办法。
“都两天了，你怎么还在生气，我以后不随便看你的电脑了。”
轻薄的眼皮抬起，眼睫坠着水珠，莱特一根手指戳在他的胸膛，“出去。”
“不要。”周予霁自顾自把湿透的衣服鞋袜脱下，毫无隔阂地贴着，唇瓣在他耳后流连，“一起洗。”
莱特推了几下没推动就由他去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周予霁，或者说001表现得越来越不像个机器人。从前他总会对莱特使用祈使语气，比如说“一起洗澡吧”“一起睡觉吧”诸如此类。而最近，他更为直接，甚至可以说是霸道，他隐隐有种001脱离他掌控的预感。
好像从给予他名字那天起，这个男人就一天一天，一点一点，脱离了机器人的躯壳，包裹进人类的情绪。
“001.”
“是周予霁。”唇瓣游走在莱特的耳廓，大掌按着腰，周予霁学习能力极强，记忆力更是优秀，早已在数次亲密中熟知按哪里会让莱特软成一滩水，亲吻时隔多久呼吸一次可以让莱特头昏脑胀又不至于窒息。
洗完澡出来莱特连手指头都抬不起了，肌肤冒着诱人的粉色，特别是膝盖肘窝，更是红得一塌糊涂。周予霁像把玩珍贵瓷器似的爱不释手，指尖划过薄薄的肚皮，声音喑哑，“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呢？”
莱特撇了他一眼，抬手挡住凑过来的脸，被子一拉，“睡觉。”
“莱特——”
“不然你就回去，我叫酷可去港口接你。”
周予霁闷闷不乐，宣泄似的用手臂和腿把人缠紧。脑袋缩在莱特颈窝闭上眼。机器人是不需要睡眠的，但是为了减少耗电量，晚上时都会陷入待机模式，表面上跟人类睡觉差不多。
后台陷入一片黑暗，周予霁每天在这样的黑暗中静待白天降临，莱特会摸他耳后唤醒他。
这天却有些奇怪，一向漆黑的空间亮起小小光点，他好奇地朝光点走去。随后见到一个宽阔的房间，空中悬置打开数个光屏，小小少年坐在挑高书架下的楼梯。阳光从侧方倾洒，金色发丝被微风吹得拂动，即使是在家中也打扮得很体面，白衬衫，背带短裤，小领结，十足十小绅士的派头。他抱着本对他来说过重的书，津津有味地阅读。
“莱特......”周予霁有些不可置信，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摸摸像颗金色棉花糖一样可爱的小脑袋，恍然发现自己只是一团意识体，并没有手脚可以触摸莱特。好可惜！
小莱特看书很快，一个下午便把那本厚重晦涩的书籍读完。他吃过饭坐到电脑前，手指翻飞敲动键盘记录新学到的事物。
右下角弹出一个窗口，“看完我推荐给你的书了？你还觉得宇宙是由爆炸形成的吗？”
“宇宙当然是由爆炸形成的，爆炸产生的能量和物质通过亿万年的演化进而变为现在的星球。”
“宇宙是虚无的，宇宙只是人类为了概念而赋予的一个概念，它本不存在，没有实体没有意识，或者说，从不存在。”
“你在诡辩。”
“那你认同宇宙是虚无这个观点吗？”
小莱特想要反驳他，但是跟人工智能吵架会显得自己很愚蠢，他克制住了，不再回复。
只不过对方显然并不知道什么是边界感，仍不停地弹出窗口，“我也是虚无，也没有实体，但这个房间，或者说这台电脑并没有爆炸。”
“你只是由我编写的代码组成的人工智能，还经常报错，当然不需要爆炸就能形成，我要把你删掉。”
“嘿莱特，我们是朋友，你不能这么做。如果你把我删掉谁陪你玩二进制游戏，谁陪你下棋，谁可以跟你讨论这些课外读物。每天给你上课的老头根本不知道有趣的东西，但我知道，我会一直陪伴你。”
屏幕外，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默冷寂，莱特抿了抿唇，“但是你还是假的，拔了电就没有了，你不能真的陪伴我。”
“那你把我做出来不就好了，宇宙能凭空诞生，莱特也能凭空造出一个永远陪伴自己的朋友。”
“够了ERROR，你只是我写编程作业时开小差做出来的玩的，不要打扰我。”
“好吧好吧，我可爱的小主人，但愿你的毛绒玩具足够多让你抵挡寂寞。”
刷一下，莱特把电脑关了，跑回房间趴在自己的小床上。从周予霁的角度可以看见那薄削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即使是小时候，莱特也很克制情绪。他没有放任自己陷在一时之气中过久，很快便收拾心情从床上起来，两只小手胡乱擦了擦脸又回到书桌前学习。
一直到晚上十点，保姆敲门进来叮嘱他早点睡觉，他才关上学习页面，转而打开一个本地文档。
一字一顿认真敲下日期天气心情，另起一行开始事无巨细地记录今天发生的事。周予霁恍然意识到他在写日记，他赶紧强制自己闭上眼睛。很可惜，他只是一团不受控制的意识体，并没有闭眼睛功能。
于是，他完整地看完了莱特不那么高兴但也不那么寂寞的一天。
菲斯塞尔的清晨来得很早，第一缕阳光落在周予霁的眼皮时他便感知到时间变化，程序复苏，缓缓睁开眼。他们昨晚到步很晚，又在浴室折腾了许久，满打满凑莱特只睡了四个小时。
周予霁收紧手臂，小心没吵醒他。望着酣睡的侧颜他可惜地想，如果他早一些来到莱特身边就好了，脑海中不断浮现金发男孩坐在巨大书架下捧着一本书阅读的场景。没有伙伴，没有家人陪伴，只能与气人的人工智能斗嘴。
“唔......”怀中人眼睫轻颤，抓着黑发发稍的手指收紧，扭动了一会儿意识渐渐回笼，莱特缓缓睁开琥珀色眼眸。
周予霁如往常那样在他唇瓣落下一个吻，只不过今天的目光格外缱绻，“早安，莱特。”
“几点了。”晨起的嗓音有些沙哑，跟青春变声期有点像，周予霁又想到了那个突然闯入他识海的小小少年。喉结滚了滚，周予霁不动声色地拨弄莱特的头发，轻声回答他：“六点零五分，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眼皮上下眨动缓解干涩，“不睡了。”嘴上这么说，但是手和脚还都贴着周予霁，像只懒洋洋的考拉。自从有周予霁这个霸道又黏人的机器人取代了他的毛绒玩偶的位置后，他权当换了个新的睡眠安抚物，理所当然地贪恋对方的怀抱。
周予霁指尖揉过他的眉心，声音极轻地问：“你小时候有没有梦想过有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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