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以来,周予霁穿梭于莱特的各个噩梦中。那些他不曾拥有的莱特是那么生动、真实,触手可及。可又是那么难过,充满恐惧。
周予霁刚解决完七岁莱特的梦魇,便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梦境。
莱特恐惧的东西很多,独自睡觉的夜晚出现的莫名黑影,或者是被人遗忘的节日。在“噩梦”加持下无限放大,如同沼泽拖拽着莱特不停下陷。不知道这一个时空的莱特所惧为何,周予霁觉得无力,不是因为怪物太多,而是曾经的莱特心底或许真的为这些东西哭泣过,却无人知晓。然后又在一次次的失落中自我修复,变得无坚不摧。
这一次的场景依然是莱特的房间,周予霁如之前每一次那样敲了敲窗户,他需要获得莱特的准许才能进入。
从房间往外看,他似乎是踩在一个很高的阶梯攀在窗台上。实际上,没有得到莱特允许前,他是站在一片漆黑的梦境外。
他已经是第二次来这个梦境窗口,上一次他怎么敲都没有敲开。这次他换了个方法,有规律地用摩斯密码长短交替地敲击。重复了约三十次,房间内终于响起很轻的回应。
如果不是得益于机器人精密的听觉模块,根本不可能听见那手指轻点在床沿的,比苍蝇飞过没有高多少的声响。
三长,长短长。
【OK】
周予霁笑了笑,像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一样走进去。可是熟悉的房间却变了个样。
莱特的床被移到里间,晒不到太阳,几盏无影灯亮得逼人。玩具书籍都收了起来,有的只是数不清的药品和医疗设备。他躺在床中央,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脸上带着氧气罩,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莱特的十四岁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莱特。”周予霁轻轻牵起他的手,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好像一捏就会碎掉。脉动很慢,不像十几岁的少年,毫无生机活力。
或许是感受到有人,莱特的手指微动了下,在周予霁掌心留下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这是莱特很不愿意回想的一个时期。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仿佛只是病床上的一滩肉。
周予霁低下头很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莱特艰难地把眼睛撑开一条缝,氧气面罩被呵出的雾气模糊,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声音传出。周予霁在他掌心点击,莱特就笑了,不知道是痒的还是读懂了他的信息,虽然只是嘴角浮现一点弧度,但周予霁知道他在笑。
“不着急,会好起来的。”
治病是个很漫长枯燥的过程,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莱特仍被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煎熬击垮。某个晚上一个陌生男人进入他的病房起,一切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惨白的病房多了一抹晴空般的蓝色。
偶尔他会给莱特讲故事,莱特怀疑他是从三岁儿童推荐读物中找的书籍。偶尔他会拉着莱特的手跟他用摩斯密码聊天,莱特现在的大脑并不如之前那么灵活,有些时候跟不上他的节奏。这时,他会慢下来,耐心地重复。
就像他为了要进来,所以在外面窗沿不厌其烦地敲击无数次那样,每次都是沉稳有序,不急不躁地敲击完整的信息。
【我可以进去吗?】
他说他叫周予霁。莱特有时候觉得他其实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假人。有谁能这么耐心地陪伴一个病人呢,而且他还叫周予霁。
偶尔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做,就坐在床边握着莱特的手很安静地看着他。每当这时,莱特就会更加迷茫。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像妈妈在端详宝石,又像牧羊人在看初生的小羊羔。
【你—是—谁?】
莱特在他手心点了点,问。
周予霁轻轻笑了,他笑起来很迷人,像冬日的暖阳,夏日的凉风。莱特看着他,又用指甲盖刮了刮他的掌心,俨然已经把周予霁的手掌当作自己的草稿本,肆意留下痕迹。
周予霁说:“我是来陪伴你的人。”
莱特对这个笼统的答案并不满意,眉头微微皱起。
“我们以前见过,不过你把我忘了。”
这个人不想回答就算了,还要倒打一耙说自己把他忘了。莱特生气,不想听他说话,于是闭上眼睛。
可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来就不是通过眼睛或嘴巴、耳朵,而是指尖与掌心的接触。一笔一划都倾注体温,周予霁在他手心写,“莱特宝宝,快快好起来。”
他写得很慢,弄得莱特很痒,几次蜷缩手掌都没能成功。绯红爬上莱特的耳根,他都十四岁了,已经有许多年没人叫他宝宝,周予霁是在笑话他像小宝宝一样需要照顾需要哄吗?
可恶的,狡猾的周予霁。
莱特想要抽回手,但是对方把他握得很紧,他转而改为蜷起拳头。周予霁又在笑,在他手背点了两下。
【拜拜。】
周予霁走了。
快得莱特没能抓住他的手指,莱特睁开眼睛,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纯氧灌进肺部瞬间让大脑、血液活跃起来。
他抿着唇,有些委屈地在心底骂周予霁。不一会儿眼眶就变红了,好似被所有人抛弃。
下次周予霁来,他就不要理他了。
才过了没两分钟,床边的空椅重又有人落座,发出吱呀一声。莱特眨了好几下眼睛把眼底酸意逼回去,才慢吞吞转过头。
周予霁塞了一个抓握的捏捏在他手心里,很软,轻轻一按手指就陷了进去。
“你握拳还不是很紧,可以用这个练习。”他说。
听见他的声音莱特瞬间就忍不住,在眼眶酝酿的眼泪直直滑了下去。周予霁惊奇地瞪大双眼,“我又惹你生气了?”他好似很懊恼,也不理解莱特为什么哭。
不过他的手很温暖,擦过莱特的眼角时让莱特想起一种羊绒布料。
周予霁抚着他的脸枕在旁边,在他耳畔絮絮叨叨说话。
他说了很多,有些是关于过去,有些关于未来。
在他的口中,自己似乎从五岁就认识他。那时候妈妈刚去世,莱特整天躲在玩具房里对着毛绒小狗哭泣。周予霁就是从那时候出现的,他给莱特讲人变成星星的故事,陪莱特玩抓迷藏。
七岁时又带他逃出房间,去看发光的花圃。未来他们会住在一栋带湖泊的大房子里,有一个叫酷可的机器人,周予霁会给他做奶油炖鸡。冬天时,他们会去湖上冰钓,一起堆雪人。
莱特的眼睛很红,久未开启的声带如同破孔的鼓风机,“我可以长大吗?”短短一句话他说得很艰难、很慢。
周予霁贴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十分笃定地说:“会的。”
“你会拥有比任何人都要耀眼的时间,所以不要害怕,莱特。”
“好。”莱特闭上眼,最后一滴泪顺着眼角的泪痕轨迹滑落。
最近几天医生来复诊时非常惊喜,莱特少爷的求生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配合度高了,治疗效果也比预期更好,可以提前开始下一阶段的治疗。
格伦和凯瑟琳来看过莱特两次,对于弟弟的变化他们也很激动。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莱特?”
莱特缓而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卡顿地吐出字眼,“好。”休息片刻,他又慢慢开口,让格伦换一把椅子。
“椅子?”格伦感到奇怪。
莱特颤颤巍巍指向床边的圆凳,说:“椅子很硬、很冷,不舒服。”
这把椅子是方便医生打针用的,有滚轮、稍矮,也没考虑过舒适度。虽然不理解弟弟的用意,但格伦还是让人换了一把新的椅子进来。沙发垫,有靠背,必要时可以拉出下面一节,改成沙发床。
“毛毯。”莱特又说。
“好好好,这就让人拿来。”莱特的病房是不能留人过夜的,格伦想他可能是希望营造有人在陪伴的假象,于是把他很喜欢的毛绒小狗也拿了进来,放在沙发椅上。
莱特非常满意,说谢谢哥哥。差点把格伦感动得亲他一口,不过被防护服隔绝了。
医生和格伦他们走后,病房又安静下来。但是莱特没有以往的空落落,而是满心期待地等那个古怪的男人到来。
等了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三个晚上,周予霁都没来。
起初莱特还会在心里给他找借口,他可能是被别的事情绊住脚了,再等等。别的不敢说,但长期呆在这方寸之间,他是非常非常有耐心的。莱特很擅长等待,等待家人来探望、等待一个疗程结束可以暂缓一口气、等待一年一度的生日隔着玻璃吹蜡烛。
莱特擅长等待。
只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等待却格外让人难受。
他突然决定再也不要理周予霁了,他讲的故事根本不有趣,也不要跟他玩小孩子才玩的手指游戏,总之不理周予霁了。
算了,还是理理他吧。或许周予霁也没有朋友,不然哪个正常人会天天往病房跑,找一个动都动不了的人消磨时间。
他下意识握了握拳,捏捏在他手里挤压变形,很软,像一颗被蹂躏的心。莱特稍微松手就掉了,捏捏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
时间似乎被施了魔法,被无限拉长。从来没有发现一个人呆着是如此难熬,他再也不是擅长等待的莱特了,他一点都不喜欢等待。
莱特手撑在床上,微微弯腰,想把捏捏捡回来。明明只是咫尺距离,却仿佛隔了天堑。
再伸长一点点,再一点点就碰到了。莱特脑门冒出冷汗,咬着牙伸长胳膊。突然,被子滑了一下,他整个人脱力地往下摔去。即将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却意外地落入一个怀抱。
床边的支架、设备哐哐当当掉了一地,像庆典上爆鸣的锣鼓。莱特挣扎着起来,但根本使不上劲儿,周予霁把他抱回床上,收拾掉落的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莱特始终闭着眼,像没有看到他来。
终于,最后一件掉落的物品也归置好了——捏捏放回莱特掌心。周予霁在新换的沙发椅坐下,开始为他念书。
“不要读了。”莱特说。
于是周予霁就把书收了起来,“好。”他看着莱特稍稍变得红润的脸色,问:“最近恢复得怎么样?”
“还没有死。”
“不要说这样的话。”周予霁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莱特立刻收回去,藏在被子下面。
周予霁静静地打量他的脸色,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如果莱特此时睁开眼睛会发现,那双从初始就让他极为冲击的蓝色眼眸里翻涌着浓烈的、几乎能将人淹没的思念。
不仅是他在想周予霁,周予霁也非常非常想他。
莱特感受到幸福时,噩梦的窗口就不会对周予霁开启,这也是为什么周予霁没有来的原因。
他希望莱特一直幸福,但是莱特又没有完全幸福。他来了又走的行为显然让莱特的痛苦加倍增长,比死亡的噩梦还让莱特难受。
莱特要拥有强烈的生存斗志,对幸福的渴望,才能够真正坚强地活下去,展开幸福的未来。
“你知道联盟星校吗?”周予霁问。
莱特不言,他便自顾自地编造故事:“我要去那里上学了,这几天收拾东西,所以没有过来。”他的态度很诚恳,似乎真的在准备去上学的事宜才没有来。
沉默蔓延了良久,莱特张了张嘴,声音很轻,“那很好。”
周予霁会结交新的朋友,与同学师长漫步在阳光倾洒的校园,拥有健康人类唾手可得的微小而确切的幸福。
只是,这一切都与莱特无关。
周予霁握着他的手,打过太多针水,瘦饱的手背发紫肿胀。周予霁让手掌的温度升高,搭在他手背上。
“听你哥哥说,你也要考联盟星校。我先去熟悉校园,等明年你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带你逛学校,告诉你最好吃的饭堂,哪里的墙壁适合逃学。”
“莱特,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窗外的风景,去体会不一样的世界。”
莱特紧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颤抖得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翅,拼命甩干水分却越来越湿。他哭起来像一场春雨,绵绵不绝,寂寥无声,但湿气也能打湿旁人的衣袖。
周予霁握着他的肩膀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堆干枯的木柴,随时都会散开,硌得肉疼。
“我讨厌你。”莱特带着哭腔说。
如果周予霁没有向他描绘雨后的花园彩虹会架在玫瑰墙上,在青草地打滚后背和膝盖会感觉像被蚂蚁咬一样酸痒,踩住秋天的枯叶可以发出泡泡纸的脆响,那么他不会那么期待走出房间。
他也不会那么埋怨这副枯槁的身体。
他本来只想随便地在房间里过完一生,可周予霁不由分说闯进来,绘声绘色地向他展示大千世界,让他起了贪念,妄图亲自去看一眼、去感受周予霁所说那个美好世界。
周予霁牵起他的手。
【.. .-- .. .-.. .-.. .-- .- .. - ..-. --- .-. -.-- --- ..- 】
准确地敲下这一长串摩斯密码。
【I WILL WAIT FOR YOU】
莱特重重咬住舌尖,尝到铁锈似的血腥味。他的大脑从未感受到如此清醒,医生说过的,左耳进右耳出的治疗疗程有秩序地一一排开。
本次疗程结束后,休息一周,然后还有三个疗程,每次18天,若是效果不错可以慢慢脱离体外生命循环设备。太久没有下地走动,还需要配合复建活动恢复体力,加上药物或者食物调理身体。快的话要半年可以完成治疗,加三个月恢复期。
随后是给联盟星校递交申请书,可以让之前给他上网课的教授帮忙写推荐信。春季学期是赶不及了,顺利的话他可以在明年秋季进入联盟星校。
莱特直直看向周予霁,恰好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四目相对,莱特微抬了抬手,在周予霁的手臂轻点。
三长,长短长。
周予霁笑了,露出一整排牙齿。他俯身轻吻莱特的额头,柔声说:“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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