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南迦和俞海生来到巴格马蒂河,再过半小时会迎来夜祭,又叫做Ganga Aarti,是一种对恒河的敬拜仪式,来表达对恒河的感激和尊敬。南迦说本地人80%信奉印度教,恒河是印度教的母亲。人们在夜祭中祈求洗净自身罪孽,获得神的祝福。
两岸坐满了神色各异的人,不乏很多游客。等待期间俞海生翻出相机删删减减,转到一张画面四分之三被不明黑灰色遮挡的图片时,他手指顿了一下。
他往下按,后一张是一副失败作品,再下一张也是。一个模糊得不成样子,画面整个歪斜,近景在一片黑灰色里依稀看得出是鸟群的翅膀,远景是一抹白红相间色块;另一张满是漆黑。
俞海生顿了下,然后把相机揣进包里。
夜祭还未开始,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细微的佛铃声,俞海生的思绪跟着飘回清晨的加德满都,那里也有钟声。
凌晨五点闹钟响了,俞海生闭着眼伸胳膊胡乱摸,位移几下抓到手机,肌肉记忆关闭声音。
原地不动了半分钟后,房间门被咚咚咚敲了三下。俞海生有些懵,懵的间隔门外又传来规律的咚咚咚,他爬下床去开门。
“五点了,刚刚好,”来人上下打量他,“你不会还没收拾吧朋友。”
俞海生盯着眼前人的小羊毛卷,想了几秒反应过来这是谁,他在哪,要干什么。
昨晚吃过饭后南迦问自己住哪,俞海生说xx酒店,南迦哦一声一路跟他回去,在本该分别电话联系的一刻,他转了个身对前台小姑娘露出招牌微笑,说还有空房间吗,我要订房。理由是方便同时出发,十分贴心。俞海生问这花销算谁的,南迦说我的。俞海生表示他开心就好。
本以为南迦会拉着他再叭叭叭一阵,结果人只留下早点休息,明天凌晨五点要出门一句。
俞海生没问他去哪,点点头回房间,像是完全不好奇也无所谓。南迦挑了挑眉看着他的背影,也没多嘴,扭头回自己房间,俩人一头一尾。
“我马上,很快。”俞海生反应过来了,不过也没太多要收拾的,每天穿的衣服前一天晚上已经叠好了,一个袋子一个袋子的,拿取整理都很方便,洗漱一下就能出门了。
你,俞海生想了想,想问他你在哪儿等我,又感觉问出来很怪,不问好像也有点怪,顿时卡了个壳。
南迦目光扫了他一眼,笑着转过身挥手,“我在楼下等你。哦对了,我觉得不用吃药了。”
什么药,愣了一下俞海生反应过来,鼻子像是又闻到什么有些发痒,只一瞬又消失了。他往上拉了拉睡衣领口快步去洗漱。
有类人的一大定律是,没出门前打死也不想动,出了门立马就好了。俞海生属于这类人,至少走在清晨的石砖路上时,他心情不错。
凌晨五点多,路上没多少人,风很安静,灰尘也跟着趴在地上不起来,整个加德满都干净了好几个度。阳光从巷子口打进来,没白天那么热,也没白天那种丁达尔。偶尔有端着食盘的女人路过神龛时虔诚放下,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祷告完从旁边的小盒子里给自己点上tika,起身满脸安慰地往前走。
也有转经筒的旅人、触摸佛铃的老人,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用自己的方式叫醒自己和这座古城。
加德满都的清晨伴随不远处间歇传来的撞钟声一起醒来。
南迦不知道从哪弄了辆摩托,扔给他个头盔。小巷子里的人依旧不多,他们在或宽或窄的线与线之间穿梭,一团团黑色电线像指路牌。
南迦带着他去了博达哈大佛塔,和昨天猴庙那里一样有着注视人的彩绘佛眼,只不过它是全世界最大的覆钵体半圆佛塔,巨大的覆钵形穹顶象征宇宙,很多人来这磕长头,是本地藏传佛教的圣地,被称为“小西藏”,南迦说。
远远望去,蓝白红绿黄,五色经幡随着风飘荡,风中还有喃喃的诵经声,仔细听还有钵的撞击声,混杂着酥油和说不上来名字的香。
俞海生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小鱼。”
正想着,他听见南迦轻声喊自己,这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他转身,看到南迦一脸笑意。南迦张了张嘴,没出声,看口型好像是“你看”。
也可能是你听,俞海生不确定,因为一切都在一瞬发生了:天上是鸽群在盘旋,它们像一根羽毛的侧面,整齐、轻盈且自由;地上是鸽群的倒影,橙黄色的光被铺天盖地的鸽群裁剪成一只又一只;南迦在那片灰色羽毛下,把手聚拢成一只鸟的模样放在嘴边吹哨,音调长鸣,融进鸟群。一刹那,大地被充容成镜子般,天上在飞,地上在追,南迦就在那笑着看它们,格外明媚。
万声振翅。
鸽群绕着满愿塔顶盘旋了整整三大圈,等意识到快结束是,俞海生才赶忙从兜里掏出相机拍照,但还是没来得及。
南迦转身喊他,吓得他咔擦按了个什么键就立刻塞进包里。
塞完心想也不是偷拍,怎么手心里都是汗。他在脑子里回放刚才那一幕,南迦在那里好像长了翅膀的神,好像他也跟着鸽群飞起来了。
紧接着俞海生想到昨晚云霞绚烂的那个笑,他有些羡慕,也不算羡慕,也不是欣赏,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额外得到什么宠爱,一切的画面都刚刚好,好得让人看了本能想记录,想叙述,并且在旁观者视角,人会跟着满足。
“想什么呢?怎么,不喜欢鸽子吗?”
南迦走过来在他面前晃神,动作似曾相识,他是跑过来的,停在面前有些气喘。
俞海生回过神看他,认真赞扬:“你好厉害啊,你会训鸽子吗?”
南迦笑着,“也不算吧,我只是经常来这喂食,比较熟悉他们……那个老爷爷也认识我,我想着差不多到这个点了,碰碰运气,刚好就赶上了。”
说着南迦朝老人的方向默默双手合十颔首,老人看见也对他一低头,双手合十。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南迦这么做。
运气吗,如果真是运气,那也太神了。
南迦眼睛亮亮地看他:“欸,你要不要也试试?我教你!”
有种幼儿园被推上前表演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感觉,俞海生脸颊发热,“算了吧,我真不会。”
南迦:“没有什么是不会的,第一次不会第二次也会了,不难的,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
他好像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眉眼都是怂恿。
他又说,你别怕,失败了又没有别人,我又不会笑你。
等反应过来,南迦已经牵着他的手拢在一起,南迦从小拇指往上,顺着无名指和中指一节一节雕刻摆弄,捏成一个半闭合的哨子,又轻轻把他的手往嘴边带,然后自己也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放在嘴边,示意俞海生一起吹。
若有若无的香传来,不是从大殿里,是从南迦胸前的那串珠子上,那是种混着药香和轻微奶香,甚至有些辛辣的味道,硬要说的话,和寺庙香很像。
他们身高相仿,年纪相似,都是一身白,风格迥异,诡异地在巨大佛眼前形成一种对称。
后来有没有吹响、鸽子有没有飞,很多画面变得模糊不定。都说人会本能回避极度痛苦的画面,选择忘却,俞海生不知道为什么记不起来,只是确定那一刻不存在任何恐惧与苦痛。
因为他的耳朵记得,有一个好听的声音说,博达哈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满愿塔,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传闻一天内转完113圈就能实现愿望……
好听的声音继续展开,和记忆里某个节点对上——
“鱼活在水里,人的一生也都活在河水里。河水汇成海,然后带着一切重逢,这说明什么,说明——”
他又听见“咔哒”一声。什么东西轻微发生改变,像是在平静海面上滴了一滴水。
那道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鱼活在水里,人的一生也都在河水里得到答案。河水汇成海,然后带着一切重逢。”
-
叮铃——
晚上七点整,日落时分,夜祭开始。
俞海生猛地回过神,手伸进裤兜关掉闹钟。他看向旁边,南迦右手拄在腿上注视台上的祭司,河流两侧灯光暗下来,那些人手持大型铜灯挥舞着火焰塔,看不清表情。
俞海生深吸口气,面前是夜祭的钟声、梵音和诵经声。他看不懂祭司的动作,也听不懂唱的文字,两岸的人们大多双手合十,有的人闭眼,有的人只是在摆动作,和自己一样不知道含义。
南迦依旧坐在那看,长久注视着眼前的巴格马蒂河。他好像没在看仪式本身,至少这个角度看,南迦眼睛里没有火的颜色。
随着祭祀进行,人群开始跟着乐曲拍节奏,有人点燃祈愿灯放入河里,求得偿所愿或者祛病消灾。
过了会儿,南迦开口:“这里白天烧尸,晚上夜祭。人们说,一个是肉/体的消亡,一个是灵魂的升华,都在同一条河里,最终一起汇入恒河得到解脱。这么一想,好像很公平。”
他没等俞海生讲话,继续说,不过也不算完全公平,至少富人的葬礼在上游,用牛奶清洗身体。穷人只能在下游,用清水。
南迦又问,活着的人大多为自己和他人祈求幸福健康,他们也会载歌载舞为逝者庆祝死亡,这听起来会不会很矛盾。他没在用问句,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俞海生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南迦并没再说话。
俞海生组织了下用语,“可能他们只想用这种方式回答对生死的答案吧,”顿了顿,他补了句,“毕竟没有‘为什么’,人会幸福很多。对于他们而言,答案是什么样的并不重要。”
南迦缓缓坐直身子看俞海生,他就那么直直地望向他,那双眼睛很黑,里面有一丝困惑,很快又消失了。他问俞海生,那你呢,你有答案吗。
他没在笑,五官角度都平直,放在这张好看的脸上让人有些畏惧。
但俞海生没有回避,他也看向南迦的眼睛,并不试图从里面发现什么,只是长久地对视。
不知夜祭上怎么了,人群小范围开始欢呼,台上的人动作幅度更大,六层油灯组成的塔随着节拍吞并空气,火焰摇摆,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烟雾升腾,混杂诵经声没断过。
俞海生开口:“你念这些,你真的信吗?”
——你曾说很多时候,有信仰的人活得更幸福。
你信吗?
南迦有一瞬间愣住,闪烁着把他从哪里抽离,然后俞海生终于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声,好像是父母立刻哄了下,孩子哭声减弱。
南迦很快恢复笑意,“信和不信有那么重要吗?鱼活在水里,人的一生也都在河水里得到答案,听它的声音,是水声,也是生命之声。我喜欢水,喜欢河流,喜欢海。水能跨过生死,包容一切,水会带着一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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