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十月,上京天气转寒,已逾月余未见雨水。冷冽的北风掠过城垣,便引得沙尘轻扬。酉时方过,街衢间商旅行人便匆匆散去。城北的寻常百姓家炊烟初歇,便早早蜷入薄衾,既节省灯油又能取暖避寒。城东多为勋贵高门府宅。此时屋内烧着地龙,点灯燃烛,阖家齐聚,一片笑语欢声,直到亥时才逐渐歇下。
雨燕手捂着冰冷的脸,站在廊下,心里暗暗嘀咕。
不知什么事情,让太太晚上来找小姐说到现在?
自己的爹娘都是户部郎中崔衡宇府里的家仆。十二岁分到蕙畹居到时候,还以为跟了大小姐以后就能谋个好出路。不曾想数年下来才堪堪做到二等丫鬟,远不如那两个一等的在小姐跟前有脸面。等小姐出阁了,自己肯定会被留下来守院子,然后随便被指个人嫁掉,最后和自己娘亲一样去了田庄种地过一辈子。
雨燕想的心烦,身上有冷,不住跺了跺脚。随即担心被屋里的主子听到,马上屏息留意屋内的动静。
屋内,秋云和李妈妈守在外间。
内室里,崔蓉的心比炭盆还要燥上几分。在桌前来回踱步,带动着烛火跳个不停。
“别转了!忽忽转得我眼晕!”
王氏揉了揉额角。
女儿花容月貌,就是性子太急,稍微遇点事就容易沉不住气。
“娘,那个丫头能行么?看上去一脸的蠢相。”
崔蓉重重坐下,手搅着绣帕揉成一团。
“蓉儿,平时怎么教你的!千金小姐怎能这样说话!”
王氏话语微严,语气还是很轻柔。
崔蓉知道母亲对自己在诗书礼仪上的要求很高,从小就花重金聘请名师教导。思及原因,此时更觉得烦闷。
“娘,您说爹到底怎么想的?都传来年几位适龄的皇子就要封王选亲了。京中的人家,哪个不是想办法帮女儿准备参选的事。可他偏偏看上一个穷举子。那陈彦之和爹一样都是只会读书的死脑筋,不懂人情世故。就算能中进士,也是从七品开始,还指不定外派到什么偏远之地。爹在户部郎中的位置上做了这么多年,眼看着比大觉寺里的金佛还稳……””
“乱说!你这样是对佛祖不敬!”
崔蓉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我又不是光为了自己。成了王妃,哪怕只是侧妃,那也是皇家的人。爹脸上也有面子。不比去了外地,许久见不上面强?”
崔蓉越说越感到委屈,仿佛明日就要上花轿离京,眼中还泛起薄薄水气。
提到崔衡宇,王氏心里不免烦躁几分。
自己嫁给他的时候,也是看中他的才学,觉得以后定能有所成就。可他自诩读书人的清高,最厌恶官场的明争暗斗。要不是娘家的帮衬,跟本做不到如今的位置。偏偏他自己还不自知,只会讲“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大道理。
丈夫指望不上,儿子又不喜读书,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一心为女儿找个显赫的夫婿。谁知丈夫去趟书铺就带回个年轻人,说是要资助他科举。如今竟然还动了要选作女婿的心思。
王氏绝不许自己精心培养的女儿将来和自己一样,辛苦数十年连个诰命夫人都请封不下来,当即道:“放心。蓉儿样貌才学样样不输人,自然要往高初飞。娘绝对不会让你爹耽误了你的前程。”想到女儿的担忧,又宽慰道,“你哥哥也心疼你。那丫头既是他定的,自有他的道理。他说子时前后就会有消息,咱们且先等着。你要沉得住气。”
此时,兰香提着食盒,正往府里的客房去。
崔衡宇不喜为官的弯弯绕绕,也很清平。府里的仆役不多,晚上只有两个人守夜巡视。一路上也不用担心会遇到人。
夜风吹着,新做的桃红色小袄并不挡寒。想到一会儿要做的事情,兰香根本感觉不到冷,手心里还出了汗。
“我已经跟娘说好了,事成后就调你到我身边服侍。等以后少奶奶进门了,抬你做姨娘。”
灼热的气息仿佛还吹在耳边,烧着耳朵阵阵发烫。
自己从小就被夸长得漂亮。若不是爹爹病故的早,娘亲只是崔府不起眼的厨娘,入府当差的时候定能被分个好去处。在花木房不是打扫花园就是照料草木,一天下来腰弯的直不起来,整天灰头土脸的。虽然后来想办法引得自己入了少爷崔蔚的眼,可惜大半年下来,还是在花园没换地方。
如今机会来了,她当然要抓住。
到了地方,兰香深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陈公子,我奉命来给您送夜宵。”
过了几息才有个声音传来:“不用了。我不喜夜食,你拿回去吧。”
“今日起风降温,老爷知道公子定是熬夜看书,特命我送来暖汤驱寒。若这样回去,定会被老爷责备。”
听说是崔衡宇命人送来的,陈彦之不好再回绝,只得让兰香进来。
兰香径直走到书桌前。
陈彦之一边翻着书,一边在纸上快速书写,头都没抬一下。
书桌上堆满了书。兰香正准备收拾出一块儿地方放食盒。陈彦之猛地抬起头,面带不悦道:“放到那边去。在这里把书弄脏了怎么办!”
客房并不大,内外两间屋子。外间做了书房,内间是起居室。起居室里又用一道屏风隔出两个区域,用于休息和日常活动。
兰香原本还担心当着陈彦之的面难有机会行事,如今正好。
她走到内间,快速环视了一圈。三折素绢屏风前一张小圆桌,靠墙立着花梨木亮格柜。顶格错落放着霁蓝釉梅瓶和木雕渔樵对弈山子。中间两层不知道原来放的什么,如今层叠堆满线装典籍。底层四角刻着缠枝海棠纹的对开小柜并未上锁。透过屏风隐隐能看到挂着石青色锦帐的楠木床,四扇门的高柜。
兰香下意识的摸了下腰间的荷包。
虽然让兰香放下吃食,但陈彦之并没有打算马上食用,依旧埋头于桌前。
“陈公子,已经准备好了,您过来用点吧。老爷的一份心意,凉了就不好了。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
陈彦之恍若未闻,执笔的手稳若磐石,笔走龙蛇间不见丝毫凝滞。烛火在他身上投下摇曳的橘色光晕,侧脸轮廓被烛光镀得半明半暗。原本朴质的脸看上去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俊逸来。
待最后一笔利落一提,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陈彦之轻舒一口气,满意地通读一遍后才到桌前坐下。
陈彦之看着夜宵有些迟疑。
黄豆淮山蹄花汤和桂花糕都是来之前兰香就着厨房现有的食材随手做的。当时她一直想着稍后要做的事,未考虑太多,此时才注意到这两样都不适合晚上食用,容易不克化。
陈彦之也是注意到这点,但碍于是主人家的一番好心,不好多说什么。正要动筷,就听兰香道:“公子刚用过笔墨,还是先洗手的好。”
说着不等陈彦之答话便从靠窗的盆架上端了铜盆过来。
刚到近前,脚下一拌,小半盆凉水撒到陈彦之的衣摆上。
“陈公子,都怪奴婢不小心。”兰香忙跪下赔礼。
陈彦之家境普通,身边没有服侍的人,不习惯如此,起身避开,道:“你快起来。一点水而已,不碍事。”
“陈公子,您还是去把外袍换掉吧。夜凉,万一因此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陈彦之本身并不在意,听她这样一说,也担心受寒耽搁看书,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休息吧。”
说完也不管兰香,忙往屏风后去更衣。
兰香立在原地没动,待听到窸窣的声音,悄步到亮格柜前,轻轻拉开柜门。原以为里边是便于藏放物品的木匣,没想到仍是书册。
兰香来不及多想,只得将书册迅速拿出,从荷包里掏出一个色若枇杷凝脂,印钮刻老虎的田黄石印章放在最里的柜脚,再把书整齐的放回去。
按崔蔚的计划,明天就回传出府里丢了东西。到时候只要在这里找到这枚印章,就可以“品行败坏”为名将陈彦之赶出崔府。
刚做完起身,陈彦之便从里间系着衣带出来了。
见到兰香,忙退回屏风后,道:“你怎么还在?”
都已经让她走了,不走也不说一声,害自己无意做出失礼之举。
陈彦之语气有点不好。
兰香因刚做的事心里正紧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陈彦之确认穿戴整齐后再出来,就看到兰香微红着脸站在亮格柜旁。
陈彦之注意到她的位置有了改变,质问道:“都让你走了,你在那里做什么?”
兰香攥紧手,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平静道:“奴婢弄湿了公子的衣服,不敢就这样离开,想着帮公子收拾一下书册当做补偿。”
见陈彦之重新坐下,担心他再追问,又道:“公子快尝尝汤和点心的味道,都是奴婢亲手做的。若公子觉得还能入口,就算是奴婢的赔礼了。”
陈彦之并不想为难她,只想让她赶快走。
夜深了,即便是丫鬟,两人长时间共处一室也不好。
见状只好喝了几口汤,又吃了口点心。
兰香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见陈彦之不再疑心其他,屈膝行礼道:“多谢公子不怪罪奴婢。公子慢用,奴婢先退下了。碗碟明早再来收。”
陈彦之又喝了几口汤,突然觉得眼皮发沉,手上也失了力气。勺子当的一声掉到碗里。
刚要出门的兰香听到声音,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就见陈彦之一手无力的垂在身侧,一手勉强撑着头,一副要倒的样子。
“陈公子,您是不舒服吗?”
陈彦之只沉声说了句“这汤里放了什么?”,就一头倒在桌上。
兰香吓得快步回到陈彦之身边,轻摇道:“陈公子,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见他虽然完全没有反应,但呼吸还算平稳,再不敢多待,跑着往门口去。
打开门,一男子正斜依在门框边,仿佛早已等候多视。就见他身着绣着繁复金线云纹的天青色长袍,腰间悬着的羊脂玉坠,眉峰似蘸了新磨的松烟墨,眼尾天然上挑。
兰香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少爷,陈公子好像得了什么急症,咱们快走吧。”
崔蔚反将她带回屋内,道:“急什么。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兰香有些害怕只站在门口,看着崔蔚走到桌前。
“东西放好了,就在下边柜子的书后藏着。”
本以为崔蔚是要检查东西放的是否合适。
只见他轻轻一推,陈彦之径直倒在地上,依旧没动一下。
兰香不明白崔蔚为什么这样做,也不敢问,只小声道:“奴婢没做错事吧?陈公子这样没事吗?”
“没事。你做的很好。”
崔蔚转过身,抬手让兰香靠近些。
兰香脸上带着娇羞,眼里满是期盼道:“有少爷这句话,奴婢就放心了。少爷别忘了答应奴婢的事。”
崔蔚唇畔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道:“这是自然。”
兰香觉得应是身后门开着的原因,后背竟有些发凉。
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声传来。
兰香只觉头上重重挨了一击,一声闷响顺着脊椎窜到天灵盖,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黑暗就从上方沉沉压了下来。
等再睁眼的时候,双目所及全是熊熊烈火。赤红的火舌沿着木梁疯狂游走,灼烧的空气中不时传来木头的爆裂声。
兰香顾不上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剧烈的头疼刺激的太阳穴狂跳不止,嘴里一股铁腥锈味,喉咙火辣辣的疼,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刺。
兰香挣扎着想爬起来。才勉强撑起身子,就看到不远处面朝下趴着一个人。
更让人心惊的是那人脖颈上插得的海棠花银簪和身下一大片的殷红。
那日她与崔蔚欢好完身边起身,正穿衣服的时候,崔蔚的手在她头上一抚。
待到镜前看到是根银簪后,兰香心里高兴之余又有些小失望,靠在崔蔚肩头故作委屈道:“少爷是不要兰香了,用这个打发奴婢吗?”
崔蔚轻抚着她的脸,语带慵懒道:“怎么会。是你服侍的好,才赏你的。想赏更好的,你现在的身份戴着也不合适。”
兰香心里一阵窃喜:“奴婢是真心爱慕少爷,并不是为了这些。”
崔蔚手上一顿,语气很是无奈:“你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只是娘管得严,木犀院里服侍的人都是她特别挑过的,多是小厮、婆子。我贸然调你过来,她定不同意。”
兰香自然知道这事要徐徐图之,此时并不着急,善解人意道:“我一定日日戴着着这簪子,就好像自己陪在少爷身边。”
浓烟灌入鼻腔,一阵剧烈的咳嗽将兰香的思绪拉了回来。
刚刚还在头上的簪子,怎么会插在陈彦之身上?
“怎么走水了?快去通知老爷!赶紧喊人灭火!”
“陈公子是不是还在里边!要不要先救人?”
“怎么救?这么大的火,里边都没动静,人只怕早就没了。还是先去打水、喊人吧!”
不!我也在屋里!快救救我!
兰香想高喊引起屋外人的注意,拼劲全力只发出如喘息的轻呼声。
努力往门口爬,没两步,带火的梁木伴着瓦片悉数砸到身上。
兰香听到骨头断掉的“咯嘣”声,嗓子更是火辣辣的疼。
兰香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讨厌整天围着火打转过日子,最后却葬身火海。
真是天大的讽刺!
有泪水冲上眼眶,不等流出便已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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