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知道自己死了。
四周很安静,也闻不到漆木烤焦的刺辣。
身上的火应该是已经熄灭,没了万针灼心的疼痛,却仍能感觉到全身火烫,额头也疼的厉害。
微微听到身边有人在动作。
是黑白无常来锁自己了吗?
“怎么样?”
“这剂药很有效,刚看已经退热了,呼吸也很平稳。”
黑白无常是女的吗?
“去打点热水来,给姑娘擦下身子,换身衣服。算了,还是我来做吧。你照顾了两晚,也稍微休息一下。”
“没事的,画萍姐姐,我不累。”
画屏是谁?记忆力崔府并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姑娘”又是在说谁?
兰香想睁开眼,眼皮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只带的睫毛微微颤动。
“画屏姐姐,你看,姑娘是不是醒了?”
“姑娘?姑娘?”
耳边响起关切的声音。
这是在问我?
一只手轻柔的放到额头上。相较自己的体温凉凉的,很舒服。
兰香想坐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身体象不是自己的,没一点反应。仅能从手下柔软细腻的触感确定,这绝不是自己的粗布床。
这是哪里?
兰香更急了。
“姑娘哪里是醒了,分明是起热了不舒服。你怎么照看的!”
“我,我……刚才看到时候明明已经好了的。”
听着声音快哭了,还带着几分惊惧。
“别慌。先别惊动其他人。你去熬药,这里有我照看着。”画屏冷静吩咐。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块清凉的巾帕覆上额头。
感到舒服的同时,高热带来的疲倦感随即而来,思绪也变得轻飘飘的。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给自己喂药。
火海中高喊无声的恐惧感如潮水汹涌而出。
身子动不了,只能闭紧嘴唇。
“没事的,姑娘。没事的。”
画萍轻揽着她的肩,声音轻柔。
从来没人用这样语气和自己说过话。就连自己的娘从小到大对自己也是呼来喝去,就算生病也没个好脸色。
兰香紧绷的心随着一声声轻哄渐渐放松下来。
不管这是哪里,起码这个人对自己没恶意。
画萍见她嘴唇微松,忙送药到唇边,总算把药喂进去七七八八。
不多会儿,药劲上来了。
兰香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兰香感觉全身都轻松了很多。
试着睁开眼。
茜红色的帐子,杏黄色的锦缎被子。
又试着动了动,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靠着床柱打盹的樱红感觉到了床上的动静,一抬头,就看到那双昏睡了多日的眼睛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姑娘,您终于醒了!”樱红激动的声音都在抖,“我,我去叫人!”
话未落,人已经跑了出去。
“等一下……”
兰香一开口,猛然发现了不对劲。
不是自己又能发出声音了,而是这声音根本不是自己的。
稚嫩,甜润,即便有点哑还是很悦耳。
拿出锦被的手上没了干活留下的薄茧,不光光滑细腻,更小了很多。
分明是双孩童的手。
没等兰香想明白,屋子里呼啦啦涌进四五个人。
最先到床前的姚妈妈先是看了看兰香的气色,又摸了摸额头,才问道:“四姑娘感觉怎么样?”
还没搞清楚情况,兰香不敢贸然回答,只拉了被子挡着大半张脸,小声应了句“还好”。
姚妈妈没再多问,转头一个个安排道:“四姑娘既醒了,就去做点吃食来。我去回禀大太太。”还特意叮嘱,“樱红,这回可照看仔细了。”
刚还拥满人的床头立刻就剩下樱红一人。
她也没闲着,转身到了水来。
“姑娘喝口水吧。”
兰香此时可没心情喝水,小心翼翼问道:“能不能拿镜子给我?”
樱红很快拿了靶镜来。
兰香转向床里侧,只看了一眼便惊坐起来。
镜中的脸只有**岁的样子。一张小脸带着病后的苍白。微微凹陷的脸颊,衬得杏眼越发的大。瞳仁乌黑清亮,只是眼尾还带着些倦意。鼻尖微翘,稚气十足。刘海下还缠着纱布。
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脸!这人是谁?
樱红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见她摸着脸,一脸惊恐的样子,忙劝慰道:“姑娘不用担心。大夫看过了,说您头上的伤并不深。只要好好用药,不会留疤的。”
说着将水杯递到兰香唇边。
兰香从没被人服侍过,有些不好意思。舔舔发干的嘴唇,还是浅浅喝了一口。
不想一喝就停不下来,咕咕连喝两杯后还要。
樱红担心她喝多了一会儿吃不下东西,不肯再给,扶着她重新躺好。
兰香试探道:“樱红?”
“姑娘是要什么?”
兰香摇摇头:“我这是怎么了?”
樱红仔细帮兰香掖好被角,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心有余悸地道:“姑娘,您伤了头,又发高热昏睡了三天。我都要吓死了。”
这不是兰香想听到的回答,只得又问道:“我是怎么伤到的?”
樱红一脸疑惑:“姑娘不记得了吗?”
兰香犹豫了一下,才道:“可能是受伤的缘故,脑子晕乎乎的,之前的很多事都记不太清楚。你给我说说。”
樱红点点头,并不怀疑。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那日下大雨,可四姑娘偏要去花园。绿竹就陪着您一起去。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绿竹背了您回来。那时候您已经人事不省,额头上磕伤了,全身湿透。当晚就起了高热。问绿竹,她只说您是突然晕倒才磕到的,其他的都没说。”
“那绿竹在哪?你把她找来,我想问问她。”
樱红神色一黯:“她……她已经不在府里了。”
兰香只一想,立刻明白过来。
在主子身边服侍的,是比在其他地方当差多几分体面,却也有风险。做错了事,轻则被打骂,扣月钱,重则发卖都算好的,悄悄处置了也有可能。
虽不知道这位“四姑娘”为什么在下雨天还要去花园,但既然能去,当时身体应该是好的。绿竹随侍在旁,不仅让小主子磕伤了头还说不清楚原因,肯定不会轻罚,只怕……
兰香没再往下想了。
自己可没时间为一个陌生人伤怀,搞清当下的情况才是最首要的。
根据樱红所说,这位“四姑娘”只怕已经病重不治。而自己本该命丧大火,魂归地府,却不知什么原因,醒来成了“四姑娘”。
这位“四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这里又是哪里?
“咕噜噜”。
一阵响声从被子里传出来。
兰香一愣,倒是樱红先反应上来。
“姑娘再忍忍,吃食很快就好了。”
兰香有些难为情。
也没觉得有多饿,怎么还肚子叫了!
自己以前虽是个厨娘,也是很重视形象的,更何况现在还是小姐的身份。樱红该不会觉得“四姑娘”病愈变粗鲁了吧?
可肚子叫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说到底还是这具身子弱了些。若是自己的本身,再饿也不会出这种事。
兰香脑子里一阵乱想,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一会儿懊恼一会儿释然,让看着的樱红阵阵紧张,就怕她又不舒服。
没多久,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端了吃食进来。
听樱红对她的称呼,兰香知道了她叫王妈妈。
大病初愈的人吃食要清淡,送来的只有一碗当归鸡丝粥。
樱红扶了兰香起身,先给她批了件小袄,在身后放了迎枕,又垫了帕子在衣领,这才端碗服侍兰香进食。
兰香喝了几口不由皱了眉。
粥是精米熬的,做的匆忙还欠点火候。鸡丝切得略粗,熬煮的还不够烂,吃上去干巴巴的没有味道。当归放多了,能尝出微微苦味。
因有个厨妇娘的关系,兰香在烹饪上也算小有本事。在被安排去院子当差时,厨房的一众人还为她感到惋惜。
若是由自己来做这粥,会用小红泥炉提前煨一盅温润暖粥。等需要的时候,米粒早熬得绵软如云絮。嫩鸡胸肉用黄酒、姜片腌过,焯水去腥后用高汤炖煮。只需三年陈当归两片,用文火慢煎,待搪塞建成蜜色后,滤去药渣备用。还要把去皮红枣片作莲子大小的碎瓣儿。待要用粥前,只需当归汁倒入粥中,撒上撕成细缕的熟鸡丝,去皮片成莲子大小碎瓣儿的红枣片,共同熬煮些许即刻。最后以青盐调味,撒入几粒枸杞增色,点一滴桂花露提香。
樱红对此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气道:“平日也就罢了。如今姑娘病着,厨房竟还是如此敷衍!”
听她这样说,兰香立刻明白不是厨房的水平问题,而是这位“四姑娘”在家里的位置有点低。
“能有这样就不错了,毕竟我是……”
兰香故意一顿,想再打探一下自己所出的近况。。
果然,在樱红听来就是她对自己身份的无奈叹息,忙宽慰道:“您是三房唯一的嫡小姐!若不是三老爷早几年去了,现在铁定也和大老爷一样是京里的大官,妥妥的官家小姐。”
父亲不在了,有个当大官的伯父。
兰香暗暗记下。
“我娘呢?”
“三太太和以前一样,一直都在清晖院。”
兰香马上听音猜意:“娘不喜欢我。”
樱红惊觉说错了话,忙找补道,“不不不,二太太只是身子弱,还是关心四姑娘的。这几日也派人来问过您的情况。”声音渐渐低下去。
做母亲的不和唯一的女儿住在一处,生病了也只是派人问问。能有多关心?
兰香心里嗤笑了一声。
“我病的这些日子,有谁来看过我吗?”
“有的,有的。”像是怕她伤心,樱红马上细数起来,“您病了后,老夫人派了梅香来来问情况。大太太安排了姚妈妈来照顾您。三太太是派了翠纹来。大奶奶和二姑娘也都有派人来。”
说了这么多,真正来看自己的“亲人”一个没有。
难怪一碗简单的粥都做得如此随意了。
想到前几天病中听到樱红整晚照看自己,再看到她眼下的乌青,一脸疲惫还带着笑劝慰自己,心里顿生出亲近感。
姚妈妈推门进来。看到两人凑着头说话,脸上表情怪怪的。
“大太太知道四姑娘醒了,特命人请了小田大夫来。”
待兰香重新躺好,大夫才低着头进屋。把过脉,看了气色,道:“小姐脉象浮缓有力,较几天前平稳许多。再好好修养几日便可大安了。”
姚妈妈闻言,撇嘴道:“小田大夫要不给换个方子?四姑娘已经病了这么多天,总要快点好起来。”
田大夫的脸沉了下来。
他最不喜别人称自己“小田大夫”。明明已经四十有三,坐堂问诊十余年,在淮安的医药行会里也算排得上名号。就因为有个同样当大夫的爹,称呼上便被多加个“小”字,总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平时叫也就罢了,今日这话明显就是在质疑自己的能力!
田大夫当即冷脸道:“小姐数日前因淋雨致风寒入络,加之头部受伤淤血不散,两邪相激浑身起热,寒热交攻最是凶险。先施针通脉散瘀,再以艾灸驱寒,后服活血汤药。任你在淮安城找任何一个大夫来诊治都是一样的。”
姚妈妈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找补道:“我不是不信任小田大夫。是四姑娘病了这些天,老夫人一直挂心。早点好了去给老夫人请安,也好让她老人家放心。”
田大夫心里还是不痛快,但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大病初愈,元气尚虚,本就需固本培元。操之过急伤了根本,才是得不偿失。”
兰香心里一阵慌乱。
现在的情况还没有搞清楚,应付个丫鬟勉强可以,去请安露馅了怎么办?
听了田大夫的话,马上配合道:“我,我觉得头还晕的厉害,全身没劲,连喝粥都没力气。”
说着,还轻喘两声,显出很累的样子。
樱红在一旁睁圆眼睛。
刚给姑娘喂粥的时候,她嫌自己喂的慢,最后是直接端碗喝的。
田大夫道:“我再开副药调养几日,便可大安了。若是不放心,可另寻了别的大夫来。”
眼看姚妈妈还要开口,兰香抢先一步道:“妈妈放心。我这几日一定好好在屋里修养。这样去给祖母问安的时候,就不会过病气给祖母了。”
可怜巴巴的语调,没有几分血色的小脸,加上泛起水气的双眼,任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兰香努力适应新的身体,新的样貌,新的身份,想着法子跟樱红套话。樱红性子实,一点儿没觉得不对劲,不出几日便把府里的人和事说了七七八八。
兰香现在所在的沈家是淮安城的名门望族。太祖父沈融幼年丧父,全靠寡母给人做针线勉强度日。沈融一心考取功名,却在考中秀才后,因母亲眼疾失明,不得已去了城里一家米行做帐房先生。两年下来因表现出色,被米行的东家看上,想为唯一的女儿招他为上门女婿,日后好继承米行。沈融断然拒绝,认为以自己的能力,在米行是埋没才华。周围的人都笑他自不量力,得罪东家,必会丢了差事。东家并不气恼,反而更欣赏沈融,不但将女儿嫁给他,还全力资助他读书。
沈融在三十起岁那年金榜题名考中二甲进士,外派到贵州湄潭县任县丞。众人认为贵州为蛮荒之地,瘴疠横行,民风彪悍,纷纷为之惋惜。他却含笑携家眷启程赴任。
沈融到任后,勤勉政务,劝课农桑,疏通茶马古道,赢得百姓称颂。他心思玲珑,逢上官巡查,必以好礼相赠,言辞谦恭,不露痕迹;同僚往来,亦多有打点。上下皆赞他“才干超群,通达世务”,连土司都赞他是“汉官里的明白人”。
原以为不出十年,他就能升任知府,却因党争站错队受到攻歼,被迫辞官。他在贵州数年间借往来商队将黔地药材、茶叶运往江南,转手换了江南的丝绸卖给当地土司,获利数倍。回到淮安后,他凭借官场练就的眼界和人脉经营丝绸茶叶生意,购置田产,做得风生水起的同时还是心有不甘,始终认为仕途才是立身之本。在独子沈承宗三岁时便聘请名师为他启蒙,十岁送至有名的松山书院进学。沈承宗也不负众望,弱冠登科,选入翰林,后累官至户部侍郎。自此,沈家官商两旺,在淮安显赫一时。
岁月流转,沈家始终恪守祖训,世代以科举入仕为荣。到如今,老太爷沈鸿安已离世,沈老太太身体还算康健。两人育有三子一女。
长子沈珹在京城任吏部侍郎,娶了名门之女柳静姝,有一子两女。嫡长孙沈明耀娶了表妹柳琼芝,现在国子监进学。庶长女沈华棠嫁入京中的长宁伯府。因沈老太太不喜京城气候,柳静姝带着嫡次女留在淮安祖宅尽孝。
长女沈玥早已嫁人。
二子沈瑞守着祖业,管理庶务,娶妻苏珮容。有嫡子沈明昭,嫡女沈蕴棠。
三子沈珏数年前因病离世,与妻子谢清容只育有一女沈瑾棠。
二月低的淮安还裹着料峭寒意,兰香倚在雕花窗棱前,身上裹着件杏色织锦的夹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绣的缠枝纹。随着一阵清风吹过,一束阳光斜斜地落在园中那棵老柿树上。深褐色的枝干间,竟有嫩绿色的一两点新芽泛着通透的光泽。
樱红拿了件织锦斗篷披在她肩上,道:“姑娘,仔细又着凉了。”说着就要把窗户关上。
兰香拦住她,情不自禁道:“真好。”
“什么好?”樱红看着光秃秃的院子,只觉得冷清。
兰香在心里默默答道:“活着真好。”
前世,自己费尽心机做那么多,无非就是希望能穿着漂亮衣服,住在这样一个院子里。感谢上天不仅给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还让自己梦想成真。
想到那场大火,兰香不禁全身一颤。吓得樱红以为她又受了寒,一把关上窗户,急忙去准备姜汤。
兰香走到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脸,灿然一笑。
昨日已逝,天下再无何兰香。
从今日起,我就是九岁的沈府四小姐沈瑾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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