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
谢倾珩坐在桌旁,手中握着自己的令牌,牌上的纹路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如镜。
靖西王推门而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你那令牌怎么你了,都快把它盯穿了。”
谢倾珩回过神来,淡淡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可他的眼神却依旧游离,显然心不在焉。
靖西王走近几步,目光落在那令牌上,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一挑,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你不会……把自己的令牌给出去了吧?”
谢倾珩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低下头,他的沉默无疑证实了靖西王的猜测。
靖西王顿时发出一声怒吼,“我看你上次就是喝醉了!”
谢倾珩确实将令牌给了苏御揽,而苏御揽正是用了谢倾珩的令牌,才让那封信才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京中,并且中途无人敢看信中内容。
绕了一圈他给出去的令牌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靖西王凭着对自己儿子的了解,仅谢倾珩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大概干了什么,靖西王抬起手就要修理儿子,他的手还未落下,屋外的风忽然卷起一阵细雪,扑簌簌地拍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御揽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界的风雪。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在炉中轻轻跳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站在窗前,目光透过窗纸,望着外面被檐下灯光照亮的雪地。
丝丝缕缕寒风从墙缝穿过,掠过他的衣袍,带起一阵冷意,他恍若未觉,只是静静伫立,目光聚焦不到实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那日,京中大雪刚过,几株红梅宛如从画中走来,在冰天雪地中傲然绽放,与朱红色的宫墙相映,清幽雅致。
“快!别磨蹭!走快点!”一行人推搡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打破了这方天地的安宁。
少年立在风雪中,玉雕般的面庞被寒气浸得近乎透明。
松散的黑发垂落肩头,衬得那双碧绿的眸子愈发惊心动魄。耳畔一缕猩红流苏垂在颈侧,宛若雪地里蜿蜒的血痕,给这副清冷容貌平添几分妖冶。
长得一副雌雄莫辨的模样,虽然稚气未散,却也看得出是个十足的美人。
他此刻单薄的里衣被朔风掀起,露出伶仃的脚踝,他赤足踏在积雪的青石板上,身后侍卫推搡时,他只是微微蹙眉,抬眸淡淡看了一眼,长睫上凝着的霜花都不曾颤动分毫。
带头的人被他这一眼看得一愣,反应过来后暗骂一声,“果然是舞妓之子,天生一副狐媚长相!”
少年神色未变,那些恶言秽语仿佛不过是掠过耳畔的风雪声。
皇上六十大寿,靖西王带着世子回京,靖西王多年带着世子镇守边关,此次难得回京,京中的纨绔子弟逮着空想拉拢世子,他们本来打算在大雪过后的梅园里围炉煮酒,再带个舞妓来跳舞助兴。
谁知他们平日里看那些美妓看多了,此刻觉得千篇一律拿不出手,不知是谁喝多了,大着嘴巴道:“依我看,那太子府上的苏御揽就……就挺好的。”
他们闻言一愣,接着有人道:“诶,对啊,他长成那样不带过来可惜了。”
“嘶——可那苏御揽好歹是太子的人,我们不好这么明目张胆动他。”
那人冷笑一声,“一个身份卑贱的外室子,就算是太子的人,太子还能为了他来得罪世家?”
众人思想瞬间被带偏,一致赞同这个提议。
他们家中本就嫡庶分明,更别提这种不入流的外室子,加上苏御揽乃舞妓之子,这舞妓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凭苏御揽的长相也必定是倾国倾城,要不然怎么勾引到晋王。
苏御揽长的可比外面青楼中的花魁还带劲。
他们趁着太子不在,把人强行绑了过来,扒去他身上的厚衣服和鞋子,给他的手脚上套上一圈圈的银铃,走路叮当作响,甚是好听。
驱赶间已经把人赶到梅园中,领头人出身韩家,韩家世代科举出身,在科举中取得优异成绩者乃至状元都出自韩家,而自从苏御揽成为太子伴读,教书夫子们多次在国子监点头称赞苏御揽的才能,称其身世可惜,才华无双,让他们以其为榜样。
这不仅让重视出身的世家子弟心生不快,更让韩家人感到屈辱,他们科举世家出身的子弟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外室子?真是岂有此理!
今日终于能报此仇,狠狠出口恶气,他们都兴奋起来,这下已经差人去请世子。
苏御揽好似对外界发生什么一无所知,哪怕冷的快失去知觉也保持身姿挺拔,气质脱俗,更衬得他们这些纨绔子弟一副小人模样。
他们最看不得的就是苏御揽这幅假惺惺的作态,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装什么清高?
韩旬咬着牙,面目阴鸷,他上前一脚狠狠踹在苏御揽胸口,苏御揽当即疼的俯身咳嗽起来。
韩旬抓着他的头发逼他抬头,“一会儿,上去那边地上跳舞给我们世子助助兴,知道吗?”
“我……不会……跳舞,”苏御揽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此话一出,周围人皆笑出了声。
“你不会跳?验明你那外室子身份时跳舞的不是你?被鬼上身了吗?”
随即又是一脚踹在他身上,“让你去你就去,别给我们耍花招,你要是不跳的话,”他们不怀好意地笑着扯了扯苏御揽唯一的单衣,“那这衣服倒也不用穿了。”
苏御揽闻言蹙眉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被驱赶到一片离他们不远处的空地。
不多时一位少年郎在簇拥下走了进来。
此人长相俊美,剑眉星目,眉眼深邃,透露出一股英气,眼眸乌黑明亮,带着不羁的笑意,一头乌黑的长发束起,几缕碎发自然垂落,增添了几分潇洒。
他身着一袭大红色长袍,领口与襟边以墨黑镶饰,外披玄色披风,毛绒领边似霜雪堆砌。
腰间束着的黑色宽带上金饰点缀,周身散发着冷冽而高贵的气质。
苏御揽看得一愣,他愣神时那位他们口中的“世子殿下”也向他这边看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半晌,谢倾珩率先移开目光问道:“这是做什么?”
几人立马讨好地解释道:“此人身世卑微却狐媚惑主,蛊惑太子殿下,我们特此来教训敲打他一番,让他为我们的小聚助助兴。”
谢倾珩蹙眉,他猜到了苏御揽的身份,想开口却也碍着自己的身份不便为那人说话,因而一言不发径直越过身边这群人落了座。
边上有这么些人在,这酒喝的是一点滋味都没有。
韩旬恶狠狠地瞪着苏御揽示意他快点动作,苏御揽叹了口气,他实在是被冻的不行,动作僵硬地动了起来。
谢倾珩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苏御揽的动作,这支舞他越看越觉得眼熟,他目光放在苏御揽身上,心里却在细细回想这支舞的由来。
执杯的手忽地一顿,他反应过来了。这支舞他在和父亲靖西王镇守边关时在当地的酒馆中见过,这是西域的亡国舞!
那旋身扬袖的姿势,令他蓦地想起边关酒肆里,胡姬足尖踏着血与火跳的最后一场舞。
苏御揽的指尖掠过枝头,带起一串簌簌落花。素白广袖翻飞间,腕间银铃轻响,竟与记忆中西域宫廷的碎玉声重叠。发丝扬起时,耳畔鲜红流苏如一道未愈的伤口。
席间已有人醉得伏案,却仍撑着迷蒙的眼去够那片飞扬的衣角。
谢倾珩却越看越清醒。
当年西域城破时,敌军铁蹄踏碎宫门,里头歌舞升平,这支舞后来便被唤做“亡国舞”。
“好!”有人拍案喝彩,油腻的手掌险些碰到谢倾珩,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垂眸掩去眼底寒意,看着眼前这堆世家子弟猥琐的面貌,他在心中冷笑一声,“呵,可真应景。”
谢倾珩不再看苏御揽,摆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倾珩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便触了他的逆鳞,此刻见他对舞蹈不感兴趣,连忙将苏御揽带下去放他离开。
而谢倾珩也在此时起身借着放水的理由告辞,让他们接着喝。
这些人一时喝的有点高,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继续痛快地喝酒。
苏御揽的双脚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感觉喉管连着肺都被冻住了,呼吸都像是夹杂着冰渣。
这些人为了刁难他不被太子知道,刻意在宫中挑了一个偏远的园子,这会儿竟还下起了小雪。
苏御揽赤着脚扶着墙,紧闭双眼咬着牙一步一顿地往回走。
他走了会儿感觉风小了点,也没有雪掉在他身上,缓缓睁开眼便看见身侧刺目的红衣。
是谢倾珩。
谢倾珩此刻才惊觉自己的莽撞,放水不过是借口,追出来才是真意。他懊恼地抿了抿唇,却仍端着架子抬了抬下巴:“那支舞,谁教你的?”
苏御揽连眼皮都没抬。在他眼里,这些京城权贵不是脑子有病就是闲得发慌,这个人可能也是来折腾自己的,故不打算回答,没做声,连个眼神都欠奉。
谢倾珩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无视,他轻啧一声,“我在问你话。”
谢倾珩从小跟着靖西王在边境长大,也沾染了一身杀伐之气,苏御揽没见过,一时之间还真被唬住了似的。
他气若游丝:“母亲教的。”
“你母亲真是舞妓?”谢倾珩话刚出口便暗叫不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本意是想说苏御揽通身气度,全然不似风尘所出,谁知脱口而出的话有歧义。
苏御揽连眼皮都懒得掀,目光专注地落在青砖缝隙里一株野草上,仿佛那草都比眼前的世子殿下值得端详。
此人不乐意的样子像是别人欠了他钱,低头垂眼视周围万物为空气,雷打不动地往前走。
不知是不是谢倾珩的错觉,他竟从苏御揽那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嫌弃和……无语。
虽说他不怎么在意身份尊卑,但他以他的身份,头一次惨遭嫌弃,他本不信苏御揽不知道他的身份,这下还真有点不确定。
“你知道我是谁吗?”谢倾珩挑眉问苏御揽。
苏御揽终于赏了他一个正眼,碧绿色的眸子波澜不惊:“世子殿下。”
谢倾珩总觉得这话里藏着根软刺。他眯起眼,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那群纨绔带偏了心思,不然怎么听什么都像在嘲讽?
“你既然知道我是世子,那我这样问你两三句你就无视我,不怕我对你做什么?”谢倾珩故意沉着声恐吓苏御揽。
苏御揽脸色一白退后半步,谢倾珩心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点成功的快感,但这点快感还没冒出头就被苏御揽一声“阿嚏”给折了。
苏御揽面目诚恳地看着谢倾珩说道:“抱歉,世子殿下,我没听清您刚才说什么?能再重复一遍吗?”
谢倾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看见苏御揽嘴角上翘了一下他还真信了。
这人就是故意的。
谢倾珩想转身就走,但他就是很不爽,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而且……他看着苏御揽单薄的身形,被苏御揽这态度一打岔,他都差点忽略了,这人其实只穿了一件衣服还没穿鞋,态度刚烈到谢倾珩一时竟没注意。
世子殿下很大度,不跟人一般见识,他倨傲地把伞往苏御揽那边倾斜,靠他更近了一步,给他挡住了风雪。
苏御揽瞥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埋头苦走,可他双脚被冻的发紫,再怎么走也走不快,他抿唇,一声不吭,就这么走。
他没说话,谢倾珩也不上赶着讨人嫌,就默默地跟着。
中途他还是没忍住道:“那支舞,你别装傻。”谢倾珩侧头盯着苏御揽,“西域亡国舞,跳给这群酒囊饭袋看,什么意思?”
没等苏御揽开口,他又补了句:“别跟我扯什么不知道。”
“……”苏御揽暗自叹气,只得临时改口:“家母原是西域舞姬,流落中原后……”他声音渐低,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难堪,“对怀上中原人的孽种怀恨在心,常跳此舞以寄……故国之思。”苏御揽说到孽种似是受伤般瑟缩一下。
谢倾珩刚生出几分愧疚,却瞥见苏御揽转身时冷下的脸。
好啊,这小骗子!所以这又是编来骗他的吗?谢倾珩真是感到奇了,他心头火起,暗想自己虽言语唐突,但何至于被嫌弃至此?
他满身火气正要发作,却听见苏御揽强忍着的一声压在嗓子里的闷闷的咳嗽。
“……”世子殿下高涨的肝火顿时偃旗息鼓,算了,和病秧子较什么真。
余下的路,谢倾珩沉默地撑着伞。
他发觉苏御揽骨子里透着股奇特的傲气,能容忍他撑伞已是极限,旁的他就算愿意给,苏御揽也不愿意要,若他敢伸手搀扶,怕是要被那眼神扎成筛子。
这感觉古怪得很,仿佛自己才是被包容的那个毛头小子。
谢倾珩没见过这种人,他心服口服,刻意放慢脚步,配合苏御揽的速度,给人送到了太子府附近。
将至太子府时,谢倾珩转身欲走,忽听身后清越一声:“世子殿下。”
这声不小,不像刚才随时像要撒手人寰的病秧子的哼唧。
谢倾珩转过身,一脸高冷地问道:“怎么?有事?”
苏御揽忽地抬眸一笑:“多谢。”随后转身离去。
苏御揽本就生得极好,此刻展颜一笑,恰似寒潭破冰。一路上清冷的碧眸忽地漾起涟漪,在雪色映照下光华流转,他一直冷着脸,此刻眼角眉梢舒展开来,竟让这冰天雪地都染上三分春意。
谢倾珩晃了晃神,他回过神来立马道:“站住!”
待苏御揽疑惑回首,一块玄铁令牌已抛了过去。
“这是我的令牌,我刚来京中人生地不熟,想出去玩没人带着,你拿着它来我府上找我!”
堂堂世子殿下去哪不是众星捧月,用得着苏御揽陪?
苏御揽当即就要拒绝,但谢倾珩丢下这句话就走了,苏御揽看着手上的东西无奈地转身回府,心道:“待会让人送去吧……”
“喀喇”一声,檐下的冰柱断裂,“砰”地砸在地上,苏御揽猛地回神,目光聚焦在窗纸上,窗外的风雪依旧,除了那一声响动再无其他动静。
他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屋内。
两人都吃对方的颜[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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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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