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苏御揽离开后,谢倾珩的日子就跟上了发条般,每日在几个固定的点之间机械地转动。
从府邸到皇宫,再从皇宫到与那些激进朝臣议事的偏殿,接着是去林阁老府上商讨要事,最后回到府中,重新打理谢家的家事。
龙榻上那位行将就木的皇帝依旧没有宣告遗诏,整个朝廷乱成一锅粥。
“国不可一日无主!储位悬而未决,人心惶惶,此乃取乱之道!”
“李大人好大的口气!立储?立谁?瑞王?晋王遗孤?还是您另有高见?如今国库空虚,边塞未靖,贸然拥立,万一引得匈奴异动,这军费粮草,李大人您变出来不成?”
“郭侍郎此言差矣!储位不定才是最大的隐患!瑞王殿下贤德仁厚,年富力强,正该担此重任!岂能因噎废食?”
……
谢倾珩与林林永昌端坐一隅,听着这唇枪舌剑,始终不发一言。他们的沉默令人琢磨不透,讨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瑞王听着那些或直白或隐晦的恭维之语,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争论再次无果而终。
谢倾珩回到自己府邸,恍然发觉所有该议的事,该见的客,似乎都已处理完毕,一时间竟无事可做。案头的公文堆积着,他却提不起丝毫批阅的兴致。
他静静地立在敞开的窗户边,目光似穿透了重重楼阁,凝望着西北方向。
宋柯和魏琢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两人心中俱是一叹: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盛夏的燥热渐渐被萧瑟的秋风取代,谢倾珩却还是这副模样,不是忙得看不见人影,就是望着西北出神。
“王爷,”宋柯上前一步,低声禀报,“瑞王府那边依旧如常。进出皆是寻常访客或府中采买,府兵轮值规律,并无异动。我们的人日夜盯着,未见瑞王有任何私下动作或异常联络。”
谢倾珩这才缓缓转过身。
“继续盯紧。幼帝一旦继位,根基未稳,瑞王是最大的威胁。他越是沉得住气,我们越要警惕。务必确保登基大典之前,万无一失。”
“是!属下明白!”宋柯和魏琢齐声应道。得了指令,两人不敢耽搁,迅速退下。
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谢倾珩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庭院里,几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下。复又被吹起,穿越千里,降落在广袤粗砺的土地。
苏御揽一行人,已经抵达了这片风沙弥漫的雄关。
巨大的土黄色关墙绵延不断,旌旗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远处是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滩。
叶凡尘的声音在苏御揽身边响起,“凉州是谢家世代经营之地,根基深厚。边塞九州,论艰苦,羌州位列第一。那里曾是巫医一族的祖地,最原始纯粹的传承在那里,但羌州被收复后,我曾回去找寻过,他们早已不在了。边塞苦寒,多数人为了活路,会选择迁徙,像凉州这样稍微宜人又有商路流通的地方就成了落脚处。”
苏御揽静静地听着,“所以你觉得边塞的医者可能会汇聚在此?”
叶凡尘颔首:“此外,这里有许多边塞才有的草药,中原的**在这里限制不大,费力去寻还是能寻得到,机会比中原多。”
说完,叶凡尘扯了张面巾覆面朝外走,“你在此等着,我去寻医。”
姜明煜闻言起身:“我和你一起去。”随后他对静静站在苏御揽身后的人道:“陆旻,你照顾好你师父。”
交代完后,两人离开。
苏御揽的目光落在楼下街道上。凉州本地方言与偶尔夹杂进来、带着不同地域口音的中原官话交织在一起,听着新鲜。
他无端想到:不知谢倾珩会不会说这里的边塞话?从未听他说过。
念头一起,便是更深沉的挂念。
京城局势诡谲,他又不在,不知谢倾珩情况如何?
他叹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转身对陆旻道:“屋里闷,我想出去走走。”
陆旻闻言将一顶帷帽递给苏御揽:“师父,边塞风沙大,戴着吧。”
苏御揽接过后道了声谢。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小镇上的人们穿着厚实且耐脏耐磨的粗布或毛皮衣裳,脸庞呈现出一种红铜般的色泽。商贩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边塞话吆喝,妇人为生计着想,小孩嬉戏打闹。
苏御揽戴着帷帽缓步而行,薄纱隔绝了大部分探究的目光,也让他能更安静地观察。
忽然,苏御揽察觉陆旻的步伐慢了下来,他转身看去,正撞见陆旻的目光从一家胭脂水粉摊子上收回。
陆旻才收回视线就发觉苏御揽正瞧着他,一顿,问道:“师父,怎么了?”
苏御揽不答,轻声问道:“有心上人了?”
陆旻一愣,连忙摇头,“没有。”
苏御揽也不过多追问,只道:“若是有可要告诉我。你的心思全用在读书习武上了,这么多年依旧如此,”他顿了顿,笑道:“我还等着喝你媳妇的拜师茶呢,你再迟些,我说不定可就赶不上了。”
陆旻本来听了他前半句话张口要辩驳,可接着就听见后半句话,他垂头不作声了,亦步亦趋地跟着苏御揽。
苏御揽时刻注意着他,这会儿见他像一根焉了的小草,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逗得太过了,侧首正欲开口。
突然,陆旻警觉地抬起头,几步上前挡在苏御揽面前拦住了快速跑过来的小孩。几个小孩撞到他身上,他却纹丝不动,那些小孩抬头见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当下道着歉跑了。
苏御揽缓缓走上前,帷帽的薄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孩子消失的巷口,“扒手?”
他方才看得分明,那几个孩子看似莽撞奔跑,在靠近陆旻的瞬间,其中两个的手却异常灵活且隐蔽地探向了陆旻腰间,动作迅捷,显然是惯偷的手法,而且手法相当熟练,绝非普通顽童。
陆旻微微颔首,“嗯。”
他姿态从容,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这份反应速度和判断力十分难得。
苏御揽的目光落在陆旻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忽然开口:“你之后想做什么?”
陆旻垂眸,他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和从前一样。”
苏御揽看着他:“还是当将军啊。”
陆旻抬眼看向苏御揽:“师父不赞成?”
“没有,”苏御揽摇头,“你文武兼备,善谋略,懂策划,行军布阵的天赋极佳,很适合在军中发展。”他话音一顿,“但你离将军也许还有些距离。”
陆旻不解:“为什么?”
“我曾经听你说你的志向,那时认为你若为将,定会是个好将领。可后来我却发现,一个真正的将领,不止是要具备我方才所说那些。还要能协调和笼络人心。”
陆旻:“……” 他沉默着,别开目光。
苏御揽见状眉梢微挑,补充道:“不能只靠武力和战力征服施威。”
陆旻:“……” 他表情一木,不吭声。
苏御揽继续道:“也不能过于骄傲,甚至专横。”
陆旻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他终于转回视线,低低地唤了声:“……师父。”
苏御揽点到为止,“虽说就这么几点,可要真正做到,融会贯通,非朝夕之功。所以说,你还有一段路要走。”
陆旻沉默片刻,追问道:“师父既然说曾经认可,为何此刻会这么觉得?”
苏御揽帷帽下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也许……因为我见过了一位真正的好将领吧。”
陆旻没有再追问。他微微侧身,挡住侧面吹来的风沙,声音沉稳:“天色不早了,风沙渐起,师父身体抱恙,不宜久吹,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苏御揽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缓步朝客栈方向走去。
陆旻落后一步跟着。
走动间,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探入方才那几个小扒手探入的暗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粗糙小巧的木盒,盒盖半开,里面是颜色艳俗的胭脂膏,正是他方才从小摊子上看的。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手指在盒中一探,随即将那盒胭脂便精准地落入了路旁一个卖杂货妇人敞开的箩筐里。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苏御揽的背影上,神色难辨。
没过多久,叶凡尘和姜明煜也回到了客栈。
叶凡尘摘下挡风沙的帽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声音有些低沉:“没找到。我们寻访了几处可能的线索,都说巫医一族在凉州早已绝迹多年了。”
苏御揽看向他:“有其他发现?”
“嗯,”叶凡尘继续道:“我们去了几家这处的医馆,坐堂大夫的药方有些古怪。用的草药很多是巫医常用的烈性药材,药性猛,剂量大,寻常病症根本用不着,也容易出事。可他们炼药的方子和手法,既不像正统巫医讲究的调和与引导,也不像是中原医术的辩证施治,像是自己独创的一种手法,恰好中和了药性。”
“这种手法十分奇怪,但我却隐隐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痕迹,一时又想不起来。”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忽然,陆旻开口:“师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神医妙方,也许是在何处不留神间瞧见了。”
然而不等叶凡尘开口,姜明煜立马笃定道:“不会,凡事他见过的医书药方就不可能忘记,他说感觉熟悉,那便是真的见过了,想不起来兴许是隔太久了。”
叶凡尘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
苏御揽闻言思索片刻,“明日连同此处摊贩上的草药一起看看吧。”
“嗯。”
边塞的风越是到了晚间越大,裹挟着砂砾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刮过军营中的旌旗,蹭过宫墙上的龙旗。
玄武帝的寝宫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满朝重臣黑压压地跪满了龙榻前。
程安展开明黄的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方,今沉疴难起,神器不可久旷,皇三弟晋王之子周姚,天资聪颖,仁孝性成,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这结果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预料,尽管震惊,但圣旨已宣,无人敢在此时质疑天威,只能深深叩首,齐声道:“臣等谨遵圣谕!”
皇帝浑浊的目光微动,程安立刻会意,补充道:“林阁老忠贞体国,老成谋国。‘朕’命你辅弼幼主,直至亲政。”
林永昌额头触地:“老臣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费力地动了动嘴唇:“都起来吧,朕想在闭眼前看见新皇登基,就当是让朕沾沾新君的喜气了。”
“臣等遵旨!”
遗诏一出,整个朝廷立刻为了登基大典而高速运转起来。礼部、内务府等地日夜灯火通明,准备新皇登基仪式。
边塞的清晨来得迟些,天光刚蒙蒙亮,带着未散的寒意。叶凡尘早已起身匆匆出门。
苏御揽在屋中望着窗外的景象。街市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脚步声和隐约的驼铃声此起彼伏。
苏御揽坐在窗边看了许久,直至寒意彻底消散,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陆旻,随即朝门口走去。
陆旻几乎是立刻抬眼,走上前拦住他:“师父,您才服下药不久,药力未散。师伯临行前特意交代过,在他回来之前不能让您出门。”
苏御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陆旻会成为他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如此严格地执行着对他的看管,感慨的同时有些无奈。
出不了门,他索性在屋中活动起来。他踱到角落,打开随行的箱笼,取出自己许久未用的铁扇,指尖一挑,“唰”一声,扇面展开,随即又被他慢条斯理地合拢,如此反复把玩着。
陆旻安静地看着他,目光随着那开合的扇子移动,忽然问道:“这扇子看着极为精巧,是师父亲手做的吗?”
苏御揽闻言淡淡一笑:“不是。” 他轻轻摩挲着扇骨上的字,声音很轻,“是家父赠予的。”
“家父”二字出口的瞬间,陆旻微微一僵,他立刻垂下眼帘,“是我失言了,无心冒犯了师父。”
“无妨。” 苏御揽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如此。” 他抚过扇面,目光落在陆旻低垂的脸上,心中突然升起一丝疑虑。
他一直以与晋王府有牵连的假身份行走,从未向陆旻提及过任何真实的身世背景,为何陆旻是这般反应?
念头一闪,苏御揽随即释然。或许是之前自己身份暴露时,姜明煜或叶凡尘在混乱或无意间说漏了嘴,让陆旻听到了些只言片语吧。
他正想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两人打断了苏御揽的思绪。
苏御揽顺手将扇子收拢,置于膝上,抬眸看向两人:“打探到什么?”
叶凡尘脸色凝重,他从怀中取出几株用布包裹的干草药摊开:“依旧奇怪。我和明煜跑了几个集市和散户摊点,发现摊贩售卖的草药,大多都是中原腹地常见的品种,而非医馆擅用的草药。有些草药外形长得相似,容易混淆,可药性功效却大相径庭。”
苏御揽眉心微蹙:“医馆所用的药材与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数药材不一样,这不合常理。商贩经营多年不会分不清,可有考虑过他们是黑心商贩?”
“若是一家还好说,但太多就说不通了。”
叶凡尘沉吟片刻,接着补充:“更说不通的是,凉州靠近西域原址,许多药性猛烈的烈性草药在此地应该比在中原腹地更容易获取,成本也更低。若是为了图钱,这岂不是矛盾了?”
姜明煜正欲开口,忽然瞥见苏御揽膝上那件物什,话音一顿,转而问道:“叶凡尘,你还记得白寂当年医人的法子吗?”
叶凡尘心思还在药草上,一时没转过弯:“什么?”
“我曾经试过和你们一同学医,”姜明煜看着他道:“后来发现自己实在没那根筋,就放弃了。但那时闲来无事,我常在一边看着。你说医馆的手法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不是因为隔得太久了?白寂当年教你的那些东西,你还记得细节吗?”
“白寂……手法……”叶凡尘抓着这两个关键词,脑中闪过几个早已尘封的画面……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爬满了他的整个脊背。
“一模一样!那些医馆的手法和白寂当年惯用的一模一样!”
苏御揽闻言看向叶凡尘,话音刚在耳边落下,他猛地反应过来,心中重重一沉:“快联系边塞守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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