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灯火,人潮涌动,慕婉颜遥遥望着那两人亲密的身影,烦躁意外之余,只是在想,怎么这么巧?
虽然早知道谢朋台他们也在此处,但秦淮何其之大,接连撞见两次,实在是太巧了。
那两人似乎刚从一家胭脂铺出来,边走边笑,说到乐处,沅娘笑嘻嘻地拍了下谢朋台胸脯,对方则在她腰臀之际揉了一把,正在此时,谢朋台朝四周随意扫了两眼,掠过慕婉颜时,忽然顿住,紧接着,那道恶心的眼神死死锁在她身上。
慕婉颜浑身悚然。
他先是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渐渐地,那眼神中带了些她看不懂的,诡异的色彩。
若慕婉颜见过酒坊花楼中的男子丑态便会明白,那个表情是满满恶意之中滋生出的垂涎。
但她此刻并不知道,被谢朋台这样盯着,她只觉得莫名反胃,侧头避开了。
再抬起头时,他们已经走了。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她悄悄吐了口气,转头去寻谢鹤章,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在看她了,眸中似有万千情绪纷杂,仿佛表面平静的海面,其下压着万顷巨浪。
有什么东西在海浪翻腾间冒了个头,又被飞速压抑在平静的外表下。
慕婉颜愣了愣,下意识带着笑去拉他袖子:“二郎——”
许是因为刚看到了令人不快的事物,又许是谢鹤章态度有些微妙的反常,她的笑也不太自然,去拉他时,脑中竟莫名闪过一瞬“我真的能拉住他吗”这样离奇的念头。
但很快,那截柔软的衣袖就落入她手中。
谢鹤章没有拒绝,几息之间,他眸底所有情绪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再也看不出半点波澜。
反倒是慕婉颜,被那样的目光盯着,笑意渐渐挂不住了。
谢鹤章道:“公主不开心,就不要笑了。”声音似是一声轻叹。
慕婉颜收回手,果然不再笑了。
谢鹤章又道:“我们回去吧。”
慕婉颜点点头。
灯火璀璨,人声熙攘,他们并行于街头,一路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触,如这欢乐景象中的异类。
走了一会儿,谢鹤章先出声了,他问:“公主可是在为兄长之事伤心?”
慕婉颜还在想方才谢朋台那个令人恶心的眼神,听到谢鹤章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晚了一会儿才道:“没有。”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更像欲盖弥彰。
谢鹤章也没说什么,又走了一会儿,道:“其实公主如果真的难受,也在情理之中。”
这回慕婉颜福至心灵,反应过来谢鹤章在说什么了。
他以为自己是看到了谢朋台与沅娘亲近,所以难受。
明白这一点后,她简直啼笑皆非,张口就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而是转头去看谢鹤章表情。
云淡风轻,纹风不动。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怎么每次谢鹤章看她看得那么清楚,轮到她时,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是……她又偷偷看了一眼。
他与谢朋台到底是堂兄弟,虽不知感情如何,但怎么也要比自己这个外人亲近一点,若她明目张胆地表露出对谢朋台的不喜乃至厌恶,想来于他而言,不是好事。
当今世道,血缘往往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立场。
于是她斟酌了一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还好。”
两人逐渐走出繁华街巷,刻着谢氏族徽的马车在不远处等后,欢笑吵闹都被抛得很远,他们周围只剩一片寂静。
谢鹤章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上了车,谢鹤章一直没出声,慕婉颜望着他,心绪不知为何也十分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这样一路无话地回了谢府。
直到分别时,慕婉颜几步登上石阶,谢鹤章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若是公主真的想让兄长回心转意。”谢鹤章立于阶下,抬头望着她,声音异常缓慢,“我可以帮忙。”
话落,鸦雀无声。
晴霜听闻慕婉颜回府,匆匆来接,没想到刚到门口就听到这晴天霹雳的一句,当场愣住了。
她看看公主,又看看谢鹤章,怎么也没想通自己只是一晚上不在,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儿了。
莫不是谢二公子也如崔氏一般,想让公主主动与驸马修复关系?
简直匪夷所思。
她看向慕婉颜,只见她与谢鹤章对视片刻,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失,最后竟显出几分令人畏惧的冷凝。
过了很久,她才垂下眼睫,轻声道:“二郎好心,但不必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谢鹤章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没有,直到慕婉颜的身影完全消失,他仍半低着头,神情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松青小声提醒道:“公子,我们也回吧?”他觉得很奇怪,公子明明出门的时候还挺高兴的,特意推了和府中几个门客的议事去赴约,怎么回来时,脸色反而不好了?
看起来与公主有关,可他瞅着,不像是生公主的气,反倒有点像……生自己的气?
他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谢鹤章似乎有些疲惫,道:“你先回去吧。”
松青欲言又止。
夜静无声,谢氏祠堂高大巍峨,古朴雄浑,矗立在夜色中,如一个开口食人的巨兽。
谢鹤章一路行至此处,抬头仰望其上古朴庄严的匾额,驻足片刻。
谢氏真正的祠堂早在淮阳城破的时候就烧为灰烬了,这座祠堂是南迁时新建的,当时士族南渡,许多世家人还没走,先在烟京圈好了地方,谢氏也不例外,在决定南渡之时,就着人去烟京修建府宅和祠堂,走的时候将祖宗牌位一并带了过来。
谢鹤章少时勤学六艺,读君子之书,参圣贤之道,每每犯错,都会被谢翁叫到此处思过。
小时候这祠堂于他而言是犹如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的东西,后来他年岁渐长,行事愈渐妥当,幼时那些阴影也一点点被抹去、淡忘,及至今日,除了每年族祭,他已有十二年未踏足此处。
守夜的老仆见他深夜来访,躬身道了句“二公子”。
谢鹤章道:“我来给长辈们上柱香。”
老仆道:“公子请便。”
满目烛火晃着荧荧夜色,谢氏先祖的牌位位列其上,谢鹤章躬身而拜。
他想起谢翁那句“夫妻休戚与共,唇齿相依,再大的隔阂也会慢慢过去”,短短数日,竟真一语成谶。
这其实是好事。
朦胧的日光穿过绯色纱帐洒在床上,昏沉的光线中,沅娘缓缓睁开双眸,看了眼旁边睡得和死猪一样的谢朋台,揉腰下了床。
她轻手轻脚地披上外衫,在外间失神地坐了一会儿,推门喊人再备些热水。
桂枝迎上来,忧心忡忡:“沅娘——”
她的目光越过沅娘,看到屋子里扔了一地的衣物和污糟的白色粉末,眉头蹙得愈发紧。
自谢朋台服用五石散以来,脾气愈发诡异,喜怒无常,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对沅娘动手。这东西虽是沅娘当初主动献给他的,可时日久了,她也受不住,便着意减少了用量,只做助兴之用。
可昨天不知怎么了,沅娘游灯会回来,竟主动给谢朋台用了大剂量的五石散,这药会使人情绪亢奋,身体燥热,皮肤敏感,谢朋台服用后脱去衣物,在院中疾行数圈,随后按着沅娘折腾了半宿,昨夜屋子里传来的哭声,听得桂枝心惊胆战。
沅娘长睫低垂,脸色苍白,道:“昨夜我与公子出门,碰见了十一公主。”
“公主?”桂枝惊呼一声,“公子与她说话了?”
“没有。”沅娘扶着腰在院中坐下,叹了口气,“只是公子看她的眼神,实在让我不安。”
桂枝想了一会儿,猜测道:“你的意思是,公子有意于公主,或许会回心转意?”
沅娘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道:“不会。公子性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对公主先存了不满,以后他的厌恶都只会加深,没有没有减退之理。而且公主如今以谢氏大少夫人的身份出门行走,与谢氏为一体,公子被谢氏长辈刻意打压,才满心怨愤离府的,若回头向公主示好,便是对家族服软,以公子的脾气,怎么可能?”
桂枝更加不解:“既然如此,你何必这样着急?”
沅娘沉默不语。
她在花楼这么多年,比谁都清楚,男人的欲念与喜恶无关。
昨日谢朋台看慕婉颜那个眼神,让她想起了数日前,他也是那样看她身边一个婢女的。
当天晚上他就把人收用了。
虽然她知晓此事后,立刻打杀了那个婢女,谢朋台事后也未说什么,可那种宠爱被人分走的恐惧,令她至今都心有余悸。
她在选择谢朋台,攀登天云梯之时,就把一切都赌上了,没留一点退路。
若事败,不仅谢氏不会放过她,她以前为成事得罪的那些人也会一一找上门来。
任何人都不能挡了她的路,谁挡了,谁就得死。
底下就是万丈悬崖,她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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