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就是大暑,烟京一带素有饮用伏茶,放木船祈福的习俗,慕婉颜吩咐人提前准备下去,又顺手算了下上个月各房的月例,深觉谢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当真是个吞金巨兽,流水似的银子手里一过就没了。
她闭目合了合账,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又翻了一遍,凑到谢鹤章旁边,将那册子拿给他看,指着一处道:“二郎,你看——”尾音拖得很长。
如今府中慕婉颜掌内务,谢鹤章掌外务,陈管事要两边跑不说,慕婉颜遇上点不懂的三天两头过来一趟,折腾人不说,也太浪费时间,后来索性要了谢鹤章书房旁边的一处房间做整理府务之用,东西都摆在这儿,她只要人过来就行了。
但其实那个房间也是虚设,她大部分时间都和谢鹤章在一起。
谢鹤章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了一眼。
慕婉颜愁道:“该不该管呢?”
上个月旁枝三房去公中额外多支了七次银子,寻的理由都是些冠冕堂皇的,也没知会过慕婉颜,显然是拿准了她是新过门的媳妇脸皮薄,不好意思为了这等小事和长辈们掰扯。
谢鹤章道:“你只管去做。”
这是要为她撑腰的意思了。慕婉颜将账册抱在怀里,笑盈盈道:“也轮到我狐假虎威了!”
说话间,她袖摆不经意拂上谢鹤章衣衫。
嫣粉盖着月白,桃枝与鹤纹交映,谢鹤章垂眸看了片刻,将那一方衣角往回收了收。
慕婉颜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却能感知到将他周身突兀的疏离,眸光闪了闪。
自和好之后,她总觉得谢鹤章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有时侯慕婉颜甚至会在他身上感到一丝戒备。
不是对别人,是因她而来。
可若细究下去,他分明和从前一样,会与她闲话,谈论府务,纵着她偶尔的突发奇想,就连晴霜也说,二公子待您一如既往,没什么不同。
可许是前些日子那场莫名其妙的争吵还没过去多久,慕婉颜心里总是有些不安定。
她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道:“之前约了江娘子他们去禅音寺上香,算算时间就在明天了,二郎明日无事吧?”
谢鹤章摇了摇头。
慕婉颜悄悄松了口气,笑道:“那我们早些去吧,听说禅音寺的莲花开了。”
谢鹤章放下茶盏,道:“都随公主安排。”
若再往前推个二三十年之时,士大夫多好寻仙问道,佛教并不兴盛,但南下以来,世积乱离,风衰俗怨,佛教前世今生的因果论兴起,大梁的佛寺渐渐多了起来。
禅音寺在景山之上,与谢府距离颇远,山路难行,慕婉颜一路马车坐过来颠得骨头都要松了,俯身动作很小的捶着小腿,向谢鹤章抱怨道:“好累,我下次再也不要坐这么久的马车了。”
眼下还没下车,她已经觉得双腿酸麻了。
谢鹤章腰身挺直,姿态闲雅,始终坐得稳稳当当,显然无法和她感同身受,慕婉颜朝他诉苦,却没指望他会搭理自己,岂料话音刚落,没过一会儿,眼前多了个松软的靠枕。
慕婉颜接过,大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却犹豫着不敢动,毕竟这实在不太合规矩。
谢鹤章见她仍僵着身子,道:“垫着。”
慕婉颜有些不好意思:“不太好吧。”
谢鹤章道:“又没有其他人。”
慕婉颜便放下顾虑,将靠枕往旁边一摆,舒舒服服的把腿架了上去。
小腿甫一放下,她脸上的表情就轻松许多,那团不断动作,扰人心神的白青色也彻底安静下来,谢鹤章收了目光,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里的文书上。
但他没能凝神很久,没过一会儿,身畔传来一缕幽香,他知道那是慕婉颜身上的熏香,好似是前阵子从陈妃宫里带回来的,清新宜人,这几日很得她喜欢。
明明之前都闻不到的。
那缕清淡的香气不住在他鼻端勾引、盘旋,谢鹤章一动未动,捏着书页的指尖微微泛白。
马车转进一条小路,颠沛晃动之中,他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直至车轮压过一颗石子,车帘翻了一角,新鲜的风卷着竹叶清新的气息涌进来,他方浅浅呼出一口气。
这动静也惊动了慕婉颜,她方才半躺半坐,十分舒服,忍不住小憩了一会儿,醒来见谢鹤章仍维持着她闭眼时的坐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谈不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也很难叫人升起亲近的心思来。
慕婉颜缓慢地揉了揉肩颈,问:“是不是快到了?我感觉已经睡了好久。”
“嗯。”
慕婉颜又道:“江娘子真是挑了个好日子,最近热得很,唯独今天凉快些,不然我说什么也要爽约了。”
这次干脆没有回应。
慕婉颜等了片刻,见他是真的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脸上才显露出一点带着疑惑的委屈。
她望着谢鹤章疏离冷漠的眉眼,眸光黯了黯,没有再说什么。
不多时到了禅音寺,住持亲自来迎,引他们入寺,慕婉颜隔墙遥遥听到一片喧闹之声,问:“怎么今日这么多人?”
禅音寺的住持大师法号了悟,六十有三,须发皆白,看着慈眉善目的,闻言道:“阿弥陀佛,今日渡业大师来寺中讲禅。”
渡业大师乃佛门旷世奇才,据传他慧根天成,二十岁便已证得菩提,天下信众对其奉若神明,顶礼膜拜。
这位大师并未有固定的庙宇,而是游走四方讲禅说法,不想今日竟正好来禅音寺。
正在这时,杨衔和江柚之并肩而来,江柚之惊讶道:“我原以为来的已经够早了,没想到公主已经到了,让公主久等,是我之过。”
慕婉颜笑道:“江娘子这是什么话,我们也刚到没多久。”说话时,下意识转向谢鹤章。
两人目光相接,谢鹤章似顿了一顿,而后沉默着点了个头。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又让慕婉颜心情好了起来,笑盈盈道:“所以江娘子来得一点都不晚,是正好的。”
几人向寺内莲池而行,一路上清风徐徐,林叶簌簌。杨衔一副有话要与谢鹤章说的样子,慕婉颜见状,不好打扰,就与江柚之聊了几句灯会的见闻。
江柚之感叹道:“以前我在康平时,也曾逛过灯会,可与烟京相比,当真不可同日而语。”她神情感慨而充满向往,显然对当日所见仍历历在目,慕婉颜望着她柔美的侧容,亦想起灯会那日,秦淮十里繁华,灯火如昼。
然后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谢鹤章。
郎君面容沉静如水,于林海中缓步而行,正侧耳听杨衔说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明明当时还好好的。
几乎同一时刻,谢鹤章眼神亦紧追而去,于她纤细的身影上飞快一扫,那速度极快,如惊澜乍现,而后归于平静。
杨衔道:“表兄,不若我们现在就过去——”
谢鹤章道:“不急,先去莲池。”
杨衔欲言又止,看了眼走在前方的慕婉颜,似乎明白了什么,把嘴闭上了。
莲池乃寺中一大胜景,据说每逢六月,花期将至时,湖中莲叶接天,荷香满园,清雅非常,慕婉颜慕名而来,真见到了却觉得不过尔尔,其实只是一方较大的水塘里种了些荷花,论起景致,甚至不如谢府中那方人工凿成的清渠。
大约是她的失望太过明显,江柚之道:“世间种种风雅都在世家府巷之中,公主见过谢氏繁华,这些自然入不了眼。”
慕婉颜瞬间了无兴致,转身欲走,却听杨衔道:“这里的荷花自然算不了什么,平城荷花才是天下一绝,公主若不嫌麻烦,可以让表兄带你去。”
平城距烟京往返大约三日车程,为了看一眼荷花跑这么远,是慕婉颜绝计不会做的,可听杨衔这么说的时候,她又看向了谢鹤章。
眸光殷殷,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忐忑。
其实不需要真的带她去,应付她一下就可以。
一路走来,他还一句话都没和她说呢。
回廊之中,长风蜿蜒而过,他淡着脸避开了她的目光。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慕婉颜强笑开口:“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杨衔也没想到事情会是如此发展,尬笑两声,道:“也是,等表兄闲下来花期都过了。”
慕婉颜牵起唇角笑了笑。
江柚之看了眼慕婉颜,突然出声:“四郎之前不是说要拜访渡业大师吗?这会儿还不去?”
这话明显是在赶人,但杨衔巴不得赶紧走,立刻道:“正是,表兄,我们快去吧。”他说着拉了拉谢鹤章,一拽之下,却没拽动,茫然回头,见对方正看向慕婉颜的方向。
但他并未看慕婉颜,而对她身后的晴霜嘱咐道:“今日人多,香客往来频繁,公主身边时刻要有人跟着。”
蛙鸣阵阵,风荷轻摇,慕婉颜垂眸望着脚前一小片地面,脸上的表情已经淡薄到近乎于无。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耳畔传来晴霜的应答:“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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