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念久站在瓷窑门口，感觉血液都凝固了，那老人察觉到门口的阳光被什么东西挡住，缓缓转过头来，逆着光看到了愣在门口的司念久，
“谁在那？”
司念久急忙定了定心神回答道，
“老先生您好，我是城外来的，想帮这里解决疫病。”
老人一步一步从黑暗中走出，来到司念久面前，
“又是一个来送死的后生……这里的病啊，没得治，你看我，天天都在烧死人。”
司念久坚定地说，
“我就是从乱葬岗上下来的，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染病，不管最后有没有办法，我都想试试，多一次尝试就多一份希望，不去尝试永远也没有机会，哪怕真的无药可医，至少我曾经尽力过。”
老人摇了摇头，重新走回黑暗中，
“每一个来送死的后生都是这么说的，没用的，或许是太宁城遭了天谴，老天爷要亡我们，顺应天命就罢了，何苦再白白搭上你们这些人命。”
司念久正要反驳，突然背上的孩子微微动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别的事要问，
“老先生，您认得这个孩子吗，我是在过来的路边遇见的他，都已经烧到昏迷了。”
老人闻言转头看过来，
“哦？还有一个呢？刚刚挡住了都没看见……这不是康安吗。”
司念久眼睛一亮，
“康安？是这孩子的名字吗？老先生认识他，那知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怎么也没个大人管。”
“都死了。”
司念久愣住，刚刚才泛起的一丝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都死了？”
老人缓缓走过来，摸了摸康安的额头，
“这孩子命苦，小时候得了风痘，都以为他活不成了，没想到居然挺过来了，就是一直瘦瘦小小，十七岁了才这么点个子，本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结果又遇上怪病。他外祖父是郎中，他娘也懂一点，这病刚开始传播的时候，他娘整天走街串巷给街坊医治，结果被感染，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这丫头一开始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给他们父子俩留了吃的和药以后就再也没回家，尸体也是我烧的，他们父子俩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后来疫病越来越严重，我们各家派出代表集体商量以后决定关闭城门，由青壮年轮流守门，不让任何人出去，也不让任何人进来，免得祸害更多人。他爹去守城的时候感染，也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了，街坊们看他可怜，吃喝也都帮着点，后来感染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染上了，大家都自顾不暇，也不知道他怎么自己跑出去了。”
司念久大吃一惊，
“十七岁？我看着还以为只有十一二岁呢，而且那么瘦，背上几乎都没什么重量。”
康安蜷缩在司念久怀里，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嘴里喃喃着，
“爹……娘……好冷……身上好疼……”
司念久紧了紧手臂，
“没事的康安，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不用怕。”
老人看着司念久，半晌，开口问道，
“你真的决定好了？”
司念久坚定的点点头，“是，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老人叹了口气，
“往北走，过了铁匠铺子往右拐进巷子里，走上几十步，左边看见一扇红色的大门就是康安家，你要想去就去吧。”
谢过老人，司念久背着康安来到他家，这里已经是一片荒凉了，到处都是杂草，食物腐坏的味道混合着浓浓的药味，熏得人忍不住皱眉头。司念久把康安放在屋里的床上，自己则在屋里四处转着寻找能用上的东西。厨房里有一些早已变质的食物，水缸已经见底了，不知道康安自己一个人是怎么扛过来的。司念久撸起袖子，挑着桶先把水缸灌满，给康安喂了几口水，又打湿布巾给康安擦拭手心和额头降温，看康安体温稍微下降了一点，司念久这才松了一口气，来到街上想给康安找点吃的和药物。
司念久来到一家空无一人的药铺，在药柜前仔细看着每一味药，这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司念久猝不及防，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扭头一看是一个郎中样的人，这人背着药箱，神情疲惫，眼下泛着浓重的乌青，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没睡过好觉了。这郎中上下打量着司念久，
“你是新来的郎中吧，叫什么名字，之前可没见过你，看着这么年轻，唉……”
司念久一时没反应过来，那郎中放下药箱，开始抓药，
“我也是从外面来这里支援的，算上你，一共来了有十一人了，可这怪病就是不见好，先前来的前辈也死了七个，还有两个染病昏迷不醒，怕是也……如今就剩我了，但我也感染了，只是症状才刚刚显现，我本还担心我死了以后没人给大家医治了，刚好你来了，这里是城里唯一一家药铺，药材剩的也不多了，自求多福吧。对了，你来这里是要找什么药，刚到可能还不熟，有什么需要可以问我。”
司念久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郎中，但听了这一番话又说不出口了，各位前辈不顾自身安危，抱着赴死的心态进入城里对抗病魔，前仆后继，自己又怎好让他们失望。于是司念久回答，
“多谢前辈，我叫旬义，想来看看有没有能退烧的药物，有个孩子高烧不退，再没有药怕是就扛不住了。”
那郎中一边抓药一边说，
“旬义，是个好名字，我叫霍青才，你说的是康安吧，那孩子确实可怜，家里人都不在了，就剩他一个人……给，退烧的，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如今封城，药物数量有限，病患众多需求量又大，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司念久双手接过药，向霍青才深深行了个礼。霍青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匆匆回到康安家，司念久又撸起袖子开始煎药，好在一副药下去，康安可算是睡得稳了些。守了一夜，康安终于睁开了双眼，看着司念久陌生的脸，努力思考了一阵，轻声开口道，
“你是新来的郎中吗？”
见康安醒来，司念久松了一口气，
“嗯……算是吧，你感觉怎样，好些没有？”
康安点点头，
“多谢先生，我好些了，先生贵姓？”
司念久咧嘴一笑，
“旬义，不用叫先生，太客气了，我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一声大哥。”
康安乖巧点头，
“好，旬大哥。旬大哥不怕死吗，还敢来我们这地方。”
司念久笑着摇摇头，
“这世上谁不怕死啊，都是些心存大爱之人顶在前头。放心吧，一定会好的。”
康安低下头，眼眶微红，
“爹娘都不在了，我最好的朋友昨日也走了，听说他也要被送到城西焚烧，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可是路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是旬大哥带我回来的吗？”
司念久点头，正想开口，忽然听见康安的肚子叫了一声，康安脸一红，急忙捂住，司念久这才想起康安还没吃东西，
“抱歉啊，怪我怪我，忙昏头把这个给忘了，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司念久再次来到药铺，想找霍青才问问哪里能找到吃的，一进门就看见霍青才皱着眉头坐在柜台边，手里写着药方，
“甫甘……蓉黄……葵枕……麻陈草……麻陈草？前几日就用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司念久站在一旁，突然开口，
“可以用游斛和石谢暂代，药效都是差不多的，再配上少许杜果，对退烧解毒有奇效。”
霍青才眼睛一亮，
“是了是了！旬义小兄弟真是医术高超，远在我之上，霍某佩服，不知小兄弟师从何处啊？”
司念久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脱口而出的这些东西，就好像完全没过脑子，下意识就说出来了，自己明明连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难不成失忆前自己还真是个郎中？至于师从何处……这是真一点都想不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旬某从未拜师，家父就是医者，自小便跟着学了一些。”
霍青才连连点头，
“原来是世家，难怪。那旬义小兄弟这次来找什么药？”
“这次先不拿药，康安醒了，我来问问霍兄，哪里能找到吃的。”
霍青才想了想，
“你过来的时候应该经过了一座酒楼吧，那是城里最大的酒楼，酒楼老板和老板娘都染病不在了，虽然私自拿别人的东西不好，但眼下只能先顾及活人了。”
司念久道谢后来到酒楼，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着无限繁华，只可惜现在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一片寂寥。瓜果蔬菜早就腐坏，后厨倒是还剩了些米面，司念久只装了一点，毕竟城里还有那么多活人要吃饭。
回到康安家，司念久很快煮出来一碗粥，粥端到康安面前，康安闻着米香咽了咽口水，又看了一眼司念久，
“怎么只有一碗，旬大哥不吃吗？”
说来奇怪，司念久还真不饿，他摸了摸康安的脑袋，
“我还不饿，再说了，我自己能出去找吃的，你快吃吧。”
康安闻言不再纠结，几口就把粥喝了个干净。待康安睡下，司念久再次来到药铺，他隐隐感觉，自己失忆前应是跟医药有关，说不定就是什么游医郎中，来这里支援，结果误入乱葬岗才导致了失忆。来到药铺，霍青才出去了，大概又是去给居民诊治了，司念久站在药柜前一个个看过去，似乎每一味药都很陌生，却又莫名有一种说不来的熟悉感，直到目光落在一味叫做“昙叶”的药材上，熟悉感陡然上升，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昙叶……昙叶……昙……岚叶？”
这个名字猛然间出现在司念久的脑海，还带着“返老还童”四个字，难不成是这药的功效？司念久自己都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神药。但这些还是能证明，自己失忆前一定是善医善药之人，可惜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否则直接给自己开一副治疗失忆的药下去说不定就全想起来了。
很好，也算是有所收获，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治好太宁城的怪病，自打司念久进城来，已经看着十数人病发身亡，康安的情况也越来越不好，城里药材剩的不多，撑不了多久了。司念久离开药铺，想去城里各处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
沿着东街走了不久，临街一户人家里传出了哭声，紧接着就听见霍青才的声音，
“抱歉，是我医术不精，节哀。”
门虚掩着，司念久轻轻推开门，屋里陈设很简单，一眼就能望到头，床上躺着一个人，床边还坐着一个，霍青才则低着头站在一旁，
“霍先生别这么说，您已经尽力了，这段时间以来有那么多先生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帮我们，我们感激不尽，可能这就是命数吧，天要亡太宁，可惜还把那么多先生牵扯进来了。”
司念久轻轻走进屋里，脚下的地板发出“嘎吱”一声，引得屋里两人转过头来。坐在床边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司念久一时有些尴尬，停住脚步，妇女眯起眼，努力看过来，
“您是……”
霍青才介绍，
“这位小兄弟叫旬义，是新来的游医，医术高超，一定会帮大家摆脱病痛。”
妇女闻言摇摇头，
“多谢……旬小兄弟还这么年轻，何苦呢，让我们自生自灭就好了。”
霍青才来到司念久身旁低声道，
“这家只有黄大哥和大嫂两个人，女儿前年嫁到了城外，也算逃过一劫，黄大哥守城时感染，本不想回家传染大嫂，但大嫂一心要照顾，硬是把黄大哥带回家，你也看见了，黄大哥刚刚挺不住走了，大嫂身上也有了症状。太宁城的疫病周围应该都听说了，也不知道大哥大嫂的女儿该有多着急。”
焚尸的老人拖着板车来拉走了黄大哥的遗体，告别黄大嫂，霍青才往下一家而去，司念久心里堵得慌，默默跟上，一路无言。不知走了多久，霍青才缓缓开口，
“这感觉不好受吧，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可是每天都要看着一个又一个患病的居民死在你面前，看多了也就麻木了。你还没见过他们临走前脸上的不甘和绝望吧，那样的神情压在心头让你喘不过气，我曾连着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这是每一个医者都不愿意看到的。你既然来了，就要学着去接受，去习惯，你是医者，你要顶在前面，永远不能比他们先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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