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际边的残阳将落未落,汴河两岸挂上了各式花灯,沿河酒楼乐棚传出阵阵丝竹之声,桥上人潮如织,岸边小贩叫卖着节令吃食和玩意儿,连风中都带着节日的温暖。
三两点浮灯顺流而下,如同坠落的星火。
裴衍一身简简单单的青绿色圆领袍,束带朴素却齐整,站在河边望着水纹涟漪,任周遭游人来来往往,喧嚣不绝,他自岿然不动,如孤松独立,始终沉默。
李嫣从马车下来时,隔着熙攘人潮,见到的便是这个画面。
街景热闹,唯他站着的那一角,安静得像尘世间辟开的一方净土。
外人进不去,他也不出来。
旁边有个买花的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动了一动。
“公子可是在等人?要不要买束花送心上人啊?”
卖花的是个十二三岁的豆蔻少女,眼睛亮澄澄的,仰着头问道。
裴衍低头看了一眼,她怀中捧着一竹篮,像是刚出来不久,里头满满当当装着颜色各异的野花。
他与李嫣鲜有的相同之处,便是对风花雪月无甚品鉴的雅兴。
至少从曾经相处的那些时光来看,是这样的。
他摇了摇头,唇角扯出一抹看不太出来的微笑道:“她不喜欢这些花。”
小姑娘热情道:“怎么会有姑娘家不喜欢花呢?这些都是刚从山上摘的,清香扑鼻,公子就买一朵吧。”
小姑娘也很会做生意,从原先的买一束变成了买一朵,势必要在他这成交一笔方罢休。
裴衍沉默地在一堆红的紫的野花里看了片刻,似乎想挑出一朵能入她眼的,又似乎实在挑不出来,只好有些不近人情似的,温和道:“不必了,多谢。”
小姑娘难掩失落,悻悻道了声:“好吧。”
刚一转身,差点撞上李嫣。
裴衍眼睫一抖,差点要伸出手去。
小姑娘轻呼一声,慌忙抬头。
暮色与灯火交织的光影里,一位衣着素雅却难掩绝色的女子正垂眸看她,唇角弯着一个极好看的弧度,神情看似温柔却无端地让人不敢亲近,对视的那一瞬她甚至莫名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入夜果然凉了,早知道听阿娘的话,多穿点衣裳了。
她退了一步,正要赔礼道歉,却听李嫣开口道:“小姑娘,你的花我都要了。”
说罢白露从身后走出,取了一颗碎银放入小姑娘手中。
小姑娘喜上眉梢,诚实道:“多谢姐姐!这花不值这么多钱的,不过这花篮是我阿娘亲手编的,可好用了,姐姐便一同收下吧!”
说着又道了好几声谢,连篮带花一股脑都交给了白露,这才将碎银小心揣入荷包,欢喜地跑远了。
裴衍见她买完花后,看也未看一眼,便问:“殿下,喜欢这些花吗?”
“不喜欢。”
李嫣坦率答道,“但用得着,便买了。”
裴衍虽有不解,但也没再问。
“两位贵人,游船否?”
一个眼尖的中年船东笑着迎上来,侧了侧身,将手一引,指向系在岸边的一艘画舫。
那船不大,约莫能坐三四位,头尾都挂着纱灯,映得船舱十分雅致。
李嫣和裴衍皆往那画舫看去。
船东又道:“这浣花节的夜景,在岸上瞧是一个样,在河心瞧,嘿,那才是瑶池仙境!一会天黑后,满河的花灯,坐咱这船到河心一转,福气好运全让您二位接住喽!”
裴衍听着没什么反应,转头看向李嫣。
李嫣本就是出来坐船的,哪管船东说什么,瞧着顺眼便朝着靠在岸边的画舫走去。
此时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大大小小停靠在岸边的游船画舫陆续亮起灯火,将水面染得碎金荡漾。
暖光墨色相映,李嫣清冷的面庞也平添了几分迷离。
隔着几步远,白露掏出荷包询问船资,船东满脸堆笑,正要回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已从旁递过一小块碎银,稳稳地落入他手中。
“不必找了。”
裴衍目光在船东手上草草一掠,转眸看了看李嫣,又问船东道,“船上可有热茶和吃食?”
“有的有的!”船东笑嘻嘻把银子揣怀里,边走边道,“舱里小几、软垫、茶水家伙事儿都齐全,还有几道新做的糕点,您若要酒菜,小的也能立刻给您备来。”
“不必了。”
李嫣朝着白露伸出手,接过那篮野花,吩咐道,“自己找个地方歇脚吧。”
白露颔首。
船东见她没其他要求,利索地将船拉近,用脚抵住岸边的木桩,让船身稳稳停住,脸上始终笑得殷勤,对着后方的裴衍说:“公子您扶好这位娘子,这船板有些湿滑,千万仔细咯。”
船身随着水波轻晃。
裴衍沉默着伸出手,轻而稳地接过竹篮,另一手举了起来横亘在她侧前方。
掌心向下,指节微蜷,小臂明显绷着力。
李嫣看着他。
裴衍却看着船板与水面之间,低声说了句:“当心。”
李嫣唇角一勾,把手搭在他腕骨上,借力步履轻捷地踏上船头,站定后便自然地收回了手。
腕上的温热骤然离去,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裴衍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直到她在舱内坐稳后才上了船。
船身又轻轻晃了晃,而后缓缓离了岸。
船内,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一壶热茶,两碟精致茶点,旁边巴掌大的圆盘里倒扣着四个青瓷茶杯。
裴衍脊背挺直地盘腿而坐,依次扫视面前小几上的物件,一张冷肃寡淡的面容,微微见了薄红,烛光映照下,难得消减了几分平日的刻板。
李嫣轻轻扬了扬眉,随手翻起一茶杯,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本想调侃道堂堂七尺男儿怎的脸皮比她一女子还薄,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这么久了,大人还没习惯和我独处吗?”
答案显而易见。
裴衍抬眸看她,暖融的烛光映在她身上,似月华流转,消弭了平日惯有的清冽,多了一丝罕见的柔和。
他脑中倏地想起上次那句“亲都亲过了,大人还这般见外?”,脸上又是一热,为防她再说出类似的话,裴衍索性不接这个话茬,转而看向放在自己身侧的那篮子花,问道:“不知殿下买这花有何用处?”
“想和大人玩个游戏。”
李嫣将自己面前的茶杯往旁边挪了挪,朝他伸出手掌,“劳烦大人取十枝花给我。”
裴衍微微一怔,虽不明所以,却仍依言低头数了十枝花苞淡红的杜鹃花,确认每枝花茎上都不见毛刺,方将花递给她。
花叶含芳,娇嫩易折。
李嫣浅笑着接过:“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大人,大人若答得好,我便赠你一枝,如何?”
裴衍点头:“好。”
“大人姓甚名谁,出身何处?”
裴衍微微一怔,看着她。
审讯犯人时,通常都以此为开头。
李嫣此刻就好似不认识他般,嗓音淡淡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没有一字威压或戏谑的意思,甚至眉眼间还带着从容的温柔,可话一出口,裴衍便觉无形中有一张缜密的网,逐渐向他罩来。
他眸光微敛,沉默一瞬,方道:“裴衍,河南汝宁人士。”
李嫣颔首,在他面前放了一枝花,又问:“家中人口几何?现居何处?”
“父母皆故,臣无手足,仅一侍从同住,现居城西梧桐巷。”
“可有交好的同僚或故友?”
“并无。”
“可有雅好?”
“没有。”
“可曾判过冤狱?”
“不曾。”
“……”李嫣顿了顿,动作轻缓地在他面前又放了一支杜鹃花,四五枝叠在一处,她莫名想到了上坟时好像也是这么放的。
走神一瞬,她又道:“可曾骗过我?”
“……”
流水与划桨声骤然放大,远处人声隐隐约约。
裴衍抬眼看着她,轻纱似的烛光随着水波摇晃,朦胧间眼前之人恍若隔世而来。
“不曾。”他答道。
不曾?
李嫣的目光从那一撮花挪至他脸上,神情平静若深海,没了笑意,甚至窥不见半点波澜,又问:“无亲无故,独来独往,既不爱华服美食,又无心于官场仕途,大人究竟志在何处?”
志在何处?
他志不高,向不远,毕生所求不过辨清白,守本心,俯仰无愧于天地。
但,这是上一世的事了。
裴衍静默。
李嫣语气冷了几分:“或者说,大人究竟为谁效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这个答案倒是和前面的一样,意料之中。
眼前的面庞,也和平常无异,沉静得近乎寂然。
他望着她。
她却莫名心头一悸。
他身上的那种萧索之感,从前李嫣只当是他性格使然,并非看透世事的淡漠,而今越看越发觉,那更像是一种心如古井的苍老之感。
仿佛他已将一生的苦痛都提前历尽,高高的山岳压着他,沉沉的深渊任他坠落,狂风骤雨将他蹂躏得身心俱疲,直到风平浪静,这一身看似完好的躯壳被重新扔回人世的洪流。
被过往捆缚,孑然一身。
却向她而来……
裴衍问:“殿下在怀疑什么?”
怀疑什么?
李嫣不由得想问出那个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羁的问题,可脑中茫茫一片空无,什么也抓不住,喉咙里跟堵了沙一样,窒了半晌,艰涩地问了一句:“你究竟是谁?”
话音刚落,划桨声蓦地停了,数道刺耳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夜色,带着铁链的乌黑鹰爪钩,从岸边的暗影中射出,“锵锵”几声死死咬住了画舫的船舷。
李嫣二人面色一肃,同时转头朝着窗外看去。
不远处的岸边,人群被黑衣刺客驱逐四散,已是混乱一片。
船东的声音陡地转变,低沉粗重:“主人,情况有变。”
这话显然是对李嫣说的。
裴衍蓦地看向她。
船东是她的人?
他顿时明白了李嫣果然对他生了疑心,若他今夜的回答最终不能打消李嫣的疑虑,暗中埋伏的人手便会立即杀了他,伪装成游船遇袭。
但此刻的危机显然是计划之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还有人,要杀他们!
霎时间,巨大的力道将整艘船猛地向岸边带去,桌上杯盏尽数摔落,李嫣身子一歪,结结实实撞上了舱壁。
“殿下!”裴衍顾不得其他,稳着身形掀起空无一物的小几,一把扶起李嫣,将她护在自己身下。
李嫣背靠着冰冷的舱壁,额角被撞处传来阵阵闷痛,眼神却异常镇静。
船身猛地撞上岸边,木屑飞溅。
数道寒光自岸上阴影中暴起,直劈向她面门。
刺客是冲着她来的。
裴衍奋不顾身挡在她身前,一刀下来,背后瞬间拉开了一道血口。
**的痛意袭来,裴衍额头青筋骤出,却一手抵在舱壁上,愣是绷着身形没往她身上压去。
李嫣脸上闪过惊讶。
千钧一发之际,她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支三寸余长的玄铁哨子,毫不犹豫地置于唇边。
“咻——”
短促而尖利的哨音,如同暗夜的枭鸣,伴随着瞬时射出的飞箭,刺破了厮杀声,传遍河岸。
刺客倒了半数。
李嫣不由得庆幸今晚备了无夜阁的人。
要杀的人没杀成,倒是把自己救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