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架床锈得簌簌掉渣，直直对在床上的昏黄灯泡被一层油腻腻所包裹，显得愈加昏暗，床上的人睁大了眼瞪着那灯泡，一眨不眨，任由苍蝇在眼珠子上产卵。
可不待那苍蝇逗留半刻，一股腥腥带臭的暗红液体就‘噗呲’一声射来，叫它嗡嗡着逃开了。
差点被血珠子波及，许锡微蹙下眉，往黑暗中退了退。
“啊，找到了。”俯身在尸体腹腔中挑拣半天，律律终用止血钳夹出来个迷你塑封袋，“藏得很深呢。”
房间内仅有床上一处照明，她将钳上东西对着灯泡看半晌，才背着身放进一边的托盘中，将橡胶手套和护目镜取下。
见她处理完毕，许锡走近，他扫一眼床上开膛破肚的男人，就将视线落在托盘里头，“这就是中尉说的正品基因药的数据？还真是意外。”
“意外他把东西藏在尸体里了吗？这个男人好像是他从雪原上带来的呢……”律律不看他，只将手浸入床旁的水桶中，细细洗了起来，“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毕竟他一直被高层盯着，虽说藏在尸体里风险也不小，但比起别的地方要好很多哦。”
说着，她偏眼朝躲在墙角的寸头男一笑，“你说对吧？帮着中尉先生藏尸体的犯人B。”
寸头男被律律笑得直竖汗毛，他使劲咽下口水，“律、律律小姐，这……我也是收钱办事啊，中尉来找我的时候就说帮着把尸体藏好就行，我也不知道这尸体里头有您要的东西啊，要知道了肯定双手奉上！”
“你们认识？”听出两人有关系，许锡将数据芯片用手帕包了好几层塞进衣兜，满不在乎问一句，“这人也是你们协会的人？手还挺长，居然连黑市的人都收编了。”
“只是端过他们的老巢而已啦，没想到有漏网之鱼……不过他们之中有能力的一个确实被饶过一命了，嗯嗯，那人是白久送给我的礼物哦，现在正在担任元乔的主治医师呢。”扫到许锡藏数据的动作，律律不带情绪弯下眉，视线定在他身上再不挪动。
许是视线过于直剌剌，许锡偏眼看去，就见她眼中蓝色在灯影下有些浓重，只留眼底的一丁点亮色莹莹泛着湖光，她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脸上，半点不看塞进衣兜的东西，一副‘这东西怎样都好’的姿态。
明明之前为了得到这数据，还费时间和中尉打太极。
“你还真是对元乔下功夫……”许锡瞬间从她眼中摘出重点，他从另一只口袋中摸出块饼干吃起来，语气不冷不热，“你在计划什么？”
躲在墙角的寸头男早在两人谈话的时候摸着门跑出去了，整个房间内只有两个身形各异的人，和床上敞开了肚子四肢僵硬的瘦弱男。
腥臭味融化进氧气，只微吸一口就叫人胃内痉挛。
可律律并不觉如何，反而晕开一个笑，“说是计划，倒不如说是在收集。”
收集？
许锡吃饼干的动作微顿，并不看她，半身隐没在暗色中。
“收集让元乔重新活过来的条件。”律律终将视线从许锡脸上下移至他藏着数据的衣兜中，“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必不可少的东西要得到，没有的话，后面的风险会很大，很可能会前功尽弃呢。”
她的话很含糊，但许锡还是从中找到了切入点，“你之前说要我帮忙，为的就是你口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是吗？”
律律没有立刻回应，只不带情绪静盯这头半刻，才满意合掌，“许锡先生能这么快理解状况真是帮了我大忙。”下一秒，眼中笑意散开，“所以说，你能痛快地答应了吗？元乔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一次实验，也再没什么时间，如果没有同等条件的实验体快点进行实验研究的话，后续风险会大到让人绝望。”
实验……体？
许锡从这一大段话中摘出重点，眉间一动。
元乔和基因药有关联并不叫他意外，但律律口中的实验体是什么意思？
需要实验体的话，直接和其他医疗组织一样，用电脑模拟一个同等条件的用以实验不就可以了？或者和协会以前一样，用小白鼠或者……
总之，解决方法很多，实在没有必要拐弯抹角，而且，他能帮她什么？
难不成要他当实验体？
许锡手中的饼干被咬得不成形，簌簌往下掉渣子，他垂眸盯着，眼中沉黑不见波澜，但下一刻，他似是想到什么，眼底翻开涟漪。
难道……她说的实验体，是从海神基地运输的那些？不然说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
他记得，海神基地那批是从两世纪前留存下来用以研究基因药的，海神基地决堤后送往复活基地……元乔和这些实验体有关？所以之前调查他的身份信息才查不到？
还有，律律之前说元乔可能和叛徒有关……
元乔如果和实验体有牵扯，那他和叛徒有交集也说得过去了，毕竟叛徒和基因药牵扯不清，而实验体又是因研究基因药而诞生。
所以，如果把元乔救活了，说不定真的会离叛徒更近一步……
思索至此，许锡捏着饼干的手更紧些，他总觉脑中一根断断续续的线寸寸接上，就要牵着他捉到叛徒的尾巴。
只是——
“我和那些实验体有什么关系？”他带些疑问看向律律，“你说要我帮忙，但我能帮到什么？比起我，你虽说暂时停职，但总归背靠协会，而且在协会内部职权不低，不是更好行动吗？”
“就是因为职权不低才不好行动哦。”看出许锡有进一步的想法，律律嘴角微勾，“毕竟权责一体嘛，有时候越是高位需要考虑的事情就越多，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也不是我们协会能直接插手的。你可是重要的桥梁呢。”
桥梁？
许锡嗅到阴谋的味道，压眉看她。
“毕竟——”
就见她故意停顿半刻，抹开眉眼间若有似无的笑，语气带些正色对视过来，“负责复活基地实验体收容的，是伦萨德老上校。如果是你拜托的话，老上校应该会很配合吧？毕竟他曾经收养过你，你们关系很不错嘛。”
一语落地，许锡怔了半刻才回神，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也是平静，却总觉暗流涌动，“你在逗我笑吗？”
“怎么会？”见许锡手中的饼干彻底成了渣滓，律律眼中带上顺毛意味的笑，“只是撒个娇要一、两个实验体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实验体从解冻后就一直不稳定，死掉了不少，只要稍微操作一下，就不会被高层发现的啦。元乔说不定也会因此而得救呢，这不是很好——”
“我还没忘记和你联手调查叛徒的原因，”许锡干脆利落断开她的话，眼中刀子再不收敛，“而且，元乔对我来说和那些实验体根本没有区别，谁活着都无所谓，还不至于让我为了他而至使老头陷入危险。你脑子坏掉了吗？”
“但元乔和叛徒有关哦，你要调查叛徒的吧？”律律的眼睛隐隐约约掩在发丝下。
“本末倒置的话说出来只会让人担心智商。”说着，许锡冷她一眼，就要推门而出。
可——
“就算你不肯帮忙，我也不可能收手吧？”幽幽泛着鬼气的声线嗫喏般流入空气，将他的步子扯住，“我啊……绝对不会放弃他的。”
一回头，就见律律正睁着眼睛定定看着他。
房内闷热，她额上泛起汗星子，发丝被沾湿，扭扭曲曲贴在脸上，水鬼般乱糟糟。
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见状，许锡几不可见眸色一动，一瞬，便再无任何情绪波动。
他眼底翻上再不留情的暗色，将手探进衣兜，指腹贴上兜中泛着金属气息的锐利。
他动作不大，隐没在黑暗中更是辨不清，不知律律有没有发觉，只见她仍旧一眨不眨盯着，纤细立于昏黄灯光下，除却那双需要警惕的眼睛外，全身上下充斥着破绽。
只需一个箭步冲去，就能将她捅穿。
刀尖在许锡指间几经徘徊，隐没在黑暗水底，寂静中不见任何响动，整个房间仿若死去。
“……我从之前就一直很好奇，”最终，死寂被许锡出声打破，“元乔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费工夫？”
“他给你下降头了吗？”
在指尖徘徊的刀刃最终还是被攥紧，带出一股顺着尾椎骨刮上的寒意。
许是感受到这头的寒意，律律眼底微动，眼中灰扑扑将晶莹驱赶，带些失望弥漫而上。
对于许锡的问题，她没有立刻出声，只垂下眸静盯脚尖，良久，才在笼罩侧脸的发丝下张了张嘴——
“元乔……是什么？”
许锡略愣：“……什么？”
“我一直都很在意，为什么元乔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人是他而不是其他的实验体？他到底是什么？”律律不理许锡的怔愣，顾自低垂着脑袋。
“违和感。”
她缓慢抬头，眼睫撒下的影子将她眼底情绪冲淡，似笑非笑，“没错，一股说不清的违和感就这么突然出现了，毫无理由，又并非毫无理由，让我不得不感到好奇。”
“违和感……”许锡没听懂，对于她跳脱的话垂眸静思半刻，蹙眉起声，“这和元乔有什么关系？”
就见律律弯下眉，对视而来，方才一时的灰扑扑再不见踪影，“这违和感的源头，就是元乔本身。所以说，我啊，对元乔本身产生了好奇。他是什么？他在想什么？他会做出什么选择？他要怎么生活下去？我很好奇。”
……好奇？
只是因为好奇，就能不顾一切搞这么大动静？
许锡想过很多更切实际的原因，对于空中楼阁不能理解，或者说，即使和律律接触不算少，但他对她仍旧从来都没有理解过。
不管是现在，还是在贫民窟的小时候。
那时候，许锡住在她家对门，两家关系冷漠，每每回家，许锡都能看见她被酒鬼父亲打得不成人形，但她也不反抗只缩成一团，等停手了，也只安静坐在电视机前重复看着同一集动画片，人偶般一言不发，一如既往。
“所以……”抽离思绪，许锡紧攥的匕首稍有松动，落在律律身上的视线带些最后的确认，“为了你口中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好奇，你要用那些实验体的命给元乔铺路？”
“诶？不可以吗？”律律显得有些意外，“关心收养你的老上校还说得过去，但那些实验体和你没关系吧？所以只是死那么一、两个也没问题吧？只是稍微闭一只眼而已，也不会弄脏你的手，还能通过元乔继续查叛徒，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只是一、两个而已……”许锡直直盯着她，嗫喏着，瞳孔一缩一放。
下一秒，带着泥泞的雨水从眼前划过，满头满脸被脏污浇湿，他带些疑惑去擦，但不待抹干净，腹部就被一道碾压性的力气踹得深凹下去，叫他只能狠命摔在污水里。
“别说只是一、两个而已，就是这条街的人全都抓走都没话说！”抬头就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往下啐一口，“现在正是抗疫关键时候，本来染了病就活不成，现在能为基地做贡献就该义不容辞！”
那军官看脏东西般最后瞪他一眼，便踩着水花离开视线，上了辆车，那车后头跟着个运货车，里头七倒八歪全是人，其中一个女人半死不活耷拉着脑袋靠在窗边。
许锡腹中剧痛，他扯着裤腿从泥水里趔趄爬起，边跑边朝女人那头伸手，喉管里深压的声音就要随着铁锈味一齐泵出。
可——
“许锡先生？”却被带些疑惑的蓝色声线扯回思绪，“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许锡眼睫簌动，眼中虚化消失，半刻，才别开直直盯着律律的眼。
“……这样的话那就更没必要了，”他把注意力移回律律的话上，这次，语气带些不可商量的强硬，“就和我刚刚说的一样，对我来说元乔和其他人没有区别，我也没必要为了他让老头犯险。”
言毕，再不停留，拉门而出。
看着许锡离开的背影，律律再不说什么挽留的话，只带些遗憾将视线落在门上，任由许锡带来的关门声在房间内回荡、消失。
但不待这声音彻底消失，一道清脆的‘滴答’声就在耳边响起，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她碰一下耳上通讯器，笑意再次从眼底晕开。
“嗯嗯，我姑且还活着哦，还以为会被乱刀砍死呢……诶？担心我？我死掉对你来说会更好吧？这样你就能把我管理的第一支部吞并了呢……嗯嗯，只能这样了吧？毕竟谈判破裂了嘛，不过也在预测之中就是了……嗯，基因药数据的话已经找到了哦，回见。”
切断通讯，房内再无一点人声，仅有尸体腹腔内容物流出的粘腻声。
律律冷淡扫一眼，也是推门而出。
走廊灯光更是昏黑，瑟瑟蹿过寒风，她将手藏进上衣兜中，一块带着血腥味的芯片在兜中粘腻翻转。
“真是麻烦啊，明明结果都会一样的说……”一声带些倦怠的叹息在黑暗中游荡开，又跟着蓝色人影一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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