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辛莱的声音总是沙哑低沉的,浅蓝色的眼眸平静得不像人类,仿佛不存在其他情绪。
不会被激怒,不会被逗笑,不会悲哀,也不会反抗和挣扎。
简直是一个死掉的灵魂。
好像那次开枪就是他最后的爆发和悲鸣,往后每次开枪都是无尽的颤抖。
究竟是什么能把一个人打碎成这般模样?
比起最乐于欺辱这种人的胡德,伍德对辛莱这种放弃挣扎的人并没有兴趣。
但此时辛莱的眼里,明显出现了不一样的情绪。
“我打听过你,”伍德说,“毕竟不是谁都能引来武者追杀的。”
“结果让我很意外。”
“你居然是个雇佣兵,还是很有名的那种。”
伍德的眼里多了几分鄙夷,他最瞧不起的就是明明有力量,却躲躲藏藏的人。
这种人在他看来依然是懦夫。
“听说是你们雇佣兵内讧,不光炸了雇佣兵大楼,还死了雇佣兵团长霍兰普,甚至对教堂区动手,让陛下派出了亲卫军镇压。”
“这件事牵连了好几个大区,结局是雇佣兵团再无音讯。”
辛莱的眼里多了警告,可伍德不仅不害怕,甚至还有点想笑。
力量上,他当然不怕,就算不提辛莱曾经重伤在床,实力大打折扣,哪怕他真的和传闻中一样厉害,伍德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实力。
他就是想看看,这个男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反抗。
“你刚来到莫尔斯村,就杀了一支子爵的私兵,然后就这么风平浪静地住了下来。”
“所以我想,应该是真正追杀你的人选择了放过你。”
辛莱沉沉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有点疑惑,”伍德说,“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放过一个人?”
伍德自顾自地回答道:“任何时候都不会。”
“弱者会被直接抹杀,强者因为忌惮,更要在弱小时铲除。”
“只有弱小到完全可以无视,或是强大到根本无法抗衡,才会容忍对方存活。”
“我原以为你是第一种,但连爱德华亲王都要专门越狱来找你——”
伍德露出些许疑惑,“不得不说,辛莱,你让我有点意外。”
“难不成你是第二种人吗?陛下放过你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对你力量的忌惮吗?”
“你疑惑的就是这个?”
辛莱压抑在眼中的情绪平静下来,再一次恢复成淡漠的表情。
伍德前倾身体,“是的,而且我希望你能给我解答。”
辛莱拿起爱加带回来的药剂,伸手在衣兜里摸出一根烟,沉默地用打火机点上,然后站起身往后走。
伍德皱了下眉,“你还没有回答我。”
辛莱叼着烟,动作寻常地收拾最后的东西,“你知道雇佣兵是做什么的吗?”
伍德看着辛莱的动作,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还是回答道:“接受委托,赚取佣金。”
辛莱点点头,接着问:“那你知道我们接受什么委托吗?”
伍德皱着眉,刚想开口,屋外忽然传来巨响。
爆炸?!
伍德刚要回头看去,整个人忽然钉在原地,脸上的表情都来不及改变,还停留在方才的震惊中。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直愣愣地倒在地上,眉心汩汩涌出血液,子弹贯穿了他的头骨,裹着血液掉落在地。
辛莱把枪别回枪套,拿上背包,嘴角咬着烟,猩红的火光微微闪烁,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表情。
他抬脚跨过死不瞑目的伍德,并不打算打扫被染红的地板,他最后回了下头,看了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地方。
然后继续往前走,在推开木门前淡淡道:
“我们什么委托都接。”
*
格瑞现在非常害怕。
从胡德口中听到“爱德华亲王”这五个字后,格瑞先是陷入了极端的震惊,然后很快开始了疯狂的思考,从头复盘起整个过程。
分别站在爱加、辛莱和科马尔子爵三个视角,重新回顾了一遍达因和伍德的死亡,加上和爱加两次短暂的对话,格瑞惊骇地察觉出了事实。
不对,不对!
全都错了!
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格瑞额头冷汗直冒,火刑架上是胡德的哀嚎和炽烈的火焰,他仿佛又一次直面爱加的匕首,和盘旋在脖颈处的杀意。
格瑞想起爱加说的“离开莫尔斯村”,顾不上眼前大快人心的一幕,飞奔向辛莱的木屋,蹲守在周围的树林里,祈祷他们还没有离开。
直到他看见科马尔子爵和伍德一齐进屋,“松一口气”和“果真如此”的复杂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很快,科马尔子爵和爱加离开木屋,走进森林,格瑞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于是,藏在阴影里的他就这样目睹了一切。
“你在害怕?”
爱加戏谑笑道:“害怕我也把你变成那副模样?”
那冰凉的匕首再一次落在了格瑞的脖颈,甚至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
这熟悉的触感让格瑞哆嗦了一下,但他不仅没退缩,反而抬起头直视爱加。
“你就是爱德华亲王?”
“看来知道了不少秘密啊,所以......”
爱加忽然上前,歪着脖子,睁着血红色的眼眸,直勾勾地贴近格瑞,呢喃道:
“为什么要来找死呢?”
格瑞抓着自己不断发抖的胳膊,咽了咽口水,控制着心中的恐惧,继续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哦?”爱加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他,“说说看。”
格瑞深吸一口气,“你想杀国王陛下!我说得没错吧——爱加·爱德华!”
没错,这就是格瑞发现的真相。
和自己一样,爱加看上的也是辛莱的力量!
被国王陛下投入监狱的爱德华亲王,越狱后第一时间来到莫尔斯村,而被追杀的雇佣兵早在三年前就等待在这。
格瑞不相信这两者间没有关系。
爱加一开始就知道辛莱在这里,或者说,这是他入狱前就准备好的一切。
这是一场等待了五年的交易和复仇,从辛莱和爱加见面的那一刻起,就写下了开始。
“莫尔斯村的一切,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吧,”格瑞眸光坚定,“红酒区原本就是你的领地,你提前控制了这里的贵族,让他们为你保下了辛莱。”
爱加嘴角勾着戏谑的嘲讽,但他并未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格瑞。
格瑞攥紧了拳头,“因为莫尔斯村与外界并不互通,所以你只需要杀掉几个人就可以遮掩你到过这里、带走辛莱的事实。”
“达因、胡德,还有伍德......哈,”想到这里,格瑞表情有点凄凉,“我没猜错的话,伍德已经被辛莱杀掉了吧。”
“还有这位子爵,他已经被你驯服,不会告诉公爵你在莫尔斯村,这样一来,就没人会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爱加笑得越发灿烂,手里的匕首点了点格瑞,“所以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呢?和其他村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不好吗?”
“你这样跳出来......”爱加的声音忽然冷下,“会让我真的打算杀了你的。”
格瑞闭了下眼睛,“我不会告密的。”
“嗤——”
爱加极尽讥讽地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愚蠢的承诺。
“别告诉我,你是来向我表忠心的,”爱加讥笑道,“怎么?你很看好我?觉得我杀了索博后,还会顺带给你个爵位?”
格瑞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不是,我是来......劝你放弃的。”
“劝我?”
爱加先是不可思议地愣了一下,然后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到眼角弯起,这刺耳的讥讽大笑持续了好一会儿,爱加从没想过会听到这个回答。
“哈哈哈哈——劝我?哈哈哈——”
大笑毫无征兆地停下,爱加眼神漠然如冰地抓着格瑞的头发,重重地掼上岩壁,冷漠无情地盯着面前的人,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劝我?”
格瑞惊惧极了,尖锐的疼痛刺入后脑,爱加冷漠地继续道:“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吗?因为辛莱,但你实在是有点过分不知好歹了。”
“知道吗?我原本为你准备了三条路。”
爱加伸出了三根手指,“一、勾引你,这很简单,只是时间太匆忙,随手在你身上试了试就放弃了。”
“二、交易,你想离开村子、想复仇,现在胡德三个人都死了,你随时可以离开,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和辛莱再无关系。”
“三、警告你,我确实想过直接杀了你,让辛莱毫无牵挂地跟我走,哼,但我没想到现在的他那么心慈手软,杀了你反而会让他变得犹豫。”
爱加血红的眼眸很是阴沉,他提起格瑞的领子,就这么拖着格瑞往矿洞外走。
“但我果然应该直接杀了你的,来,告诉我,你想劝我什么?”
格瑞吓得要疯了,下意识大喊:
“我、我只是觉得这种事太危险了!你不应该带着辛莱去做这种事......不,我是说没必要!”
爱加的脚步顿了一下,格瑞挣扎着喘了口气,急忙继续道:
“你和辛莱两个人,怎么可能杀得了国王陛下!那可是国王陛下!”
“何必呢!你好不容易从监狱里出来,辛莱也好不容易逃过追杀,你们一个是帝国唯一的亲王,一个是雇佣兵团的副团长,以你们的权力、地位、人脉、能力,绝对可以过得很好,可以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为什么要去无意义地送死!”
“你们完全可以留下来!我不会揭发你们的!我甚至可以跟你们一起离开这里,对,你不是还控制了红酒区的贵族吗,我们完全可以——”
“砰——!”
格瑞重重地摔进了雪地里,爱加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挥了挥手上的起.爆器。
“看好了,如果接下来发生的事还不能让你闭嘴——”
爱加直接按下了起.爆器,下一秒,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强大的冲击波伴随着轰然倒塌的山体,把周围的一切卷入咆哮而下的雪崩中。
火光闪烁,瞬间摧毁了巨大的矿山,爱加再一次拎起格瑞,在末日般的爆炸中飞速穿梭在森林里,最后停在了一处粗壮的树杈上。
格瑞颤抖地瘫软在树上,畏惧地瑟缩起来,双手发抖,双腿不听使唤,脑海一片空白,仿佛已经被恐惧吞噬,控制不住地想要远离边上这个真正的疯子
疯子!他是真正的疯子!
他居然真的炸了矿山!真的杀了一位子爵!
但马上,格瑞又不敢动了,树底下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匹狼,它们闪着绿油油的眼睛,垂涎地盯着树上的人类。
“为什么、为什么......”格瑞浑身冰冷,无意识地喃喃着。
爱加看向他的刹那,格瑞恐惧地向后缩,害怕得无法自持,好像看见了真正的魔鬼。
爱加甩了甩匕首,漠然地盯着面前贪婪的人。
最初从胡德那里听说格瑞的时候,爱加真的有过担忧。
因为见到辛莱的第一面时,爱加心里咯噔了一下。
爱加从来没见过这幅模样的辛莱。
他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了,在监狱里打听到的消息中,他只知道雇佣兵团在短短两年内就被索博杀到帝国再无雇佣兵。
所以确定辛莱还活着之后,爱加本来是很有信心的。
和自己一样,辛莱不可能不想复仇,不可能没有刻骨滔天的仇恨。
但没想到的是,辛莱好像放弃了。
那副平静又漠然的态度,一个规规矩矩的木屋,一片辛勤开垦的菜田,一个年轻活跃的情人,一个安稳平定的生活。
太恶心了。
想吐,想笑。
想疯狂大笑到流泪,原来最他妈好笑的人是自己。
自己拼死拼活从监狱里逃出来,转身发现另一个本该和自己一块复仇的人,居然安安静静过上了舒服的日子。
真想让他死。
他怎么敢放弃的。
看到那副模样的辛莱,爱加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愤怒,想把这个人杀掉的愤怒。
他必须要把所有最恶毒的话统统说给辛莱听。
这是这个叫辛莱的人应得的。
不管怎么样,辛莱同意了交易,决定和自己走。
爱加知道格瑞对辛莱多少有点真心,但不知道辛莱对格瑞有多少真心。
毕竟他看不太明白现在的辛莱。
如果是以前,爱加倒是经常吻走辛莱怀里的情人。
所以面对一个有可能成为辛莱归宿的小东西,爱加一开始真没打算怎么对格瑞怎么样。
前提是不能阻止他复仇。
爱加不是什么好人,连杀人的事都做得出来,拆个情人简直手拿把攥。
回头杀完人他们俩爱咋样咋样,那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但,如果,这个叫格瑞的小年轻,要仗着自己和辛莱的亲密关系,阻止辛莱跟自己去复仇的话。
小子,你已有取死之道。
所以现在的爱加在纠结。
杀还是不杀呢。
啧,早知道问问辛莱他到底对这孩子有没有兴趣了。
虽然自己很缺德,但面对未来的合作伙伴,他还不至于那么缺德。
格瑞哪里知道爱加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树下有狼群,树上还有一个随时有可能杀了自己的疯子。
“别、别杀我......”
格瑞怕了,他是真的怕了。
看着爱加阴沉的面孔,格瑞灵光一现,忽然明悟了什么,连忙道:“我、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去找辛莱了!你想带他走就带他走吧!”
爱加的表情古怪起来,“你不是说爱他吗?就这么给我了?”
格瑞欲哭无泪,都这时候了,还什么爱不爱的。
他不想死啊!
所以格瑞疯狂摇头,“我错了!我不懂爱情!我对辛莱的感情没到可以为他牺牲性命的份上,求你放过我吧!”
爱加转了转匕首,“牺牲性命就等于爱情了?不对吧,要这样算,辛莱的爱人岂不是能绕红酒区一圈了。”
格瑞:?
不是,亲王殿下,您在说什么?
您认真的?
您在探讨爱情?
可能是反正也下不去,格瑞竟然诡异地临时克服了恐惧,反问起来:“如果牺牲性命都算不上爱情,那爱情是什么?”
爱加耸耸肩,索性在树杈上坐了下来,瞅了眼下面的狼群,“鬼知道,反正我从来不把床上的事和所谓的好感、亲近、欣赏、依赖当做.爱情,这些只能叫情人,不可能是爱人。”
格瑞没吭声。
他感觉爱加有病。
格瑞看着下面越围越多的狼群,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离开后会去哪?”
爱加一脸轻松:“我又不知道,听辛莱安排。”
格瑞:......
您这真是要去复仇吗?
我怎么感觉这么不靠谱呢?
“怎么这么一副表情,”爱加打了个哈欠,“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辛莱,我就负责出钱,他才是真正干活的人。”
“喏,”爱加眼前亮了亮,弯起嘴角,“他来了。”
远处,枪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围在树下的狼群发现了猎人,迅猛地扑咬上去,却被子弹贯穿咽喉,鲜血洒在雪地上,染红了一切,不过片刻,十几头狼的尸体就横倒在树下。
爱加笑得开心,从树杈上站了起来,仰头看了看尚且高挂的太阳,眯着眼睛喃喃道:
“野兽吃饱了,该出发了。”
*
“诶,酒得拿上啊!”
爱加不由分说搬了红酒放在后座上,大摇大摆坐进副驾,落下玻璃窗,胳膊搭在上面,脑袋探出来冲辛莱喊:“该走了——你开车哈!”
辛莱无语地看着爱加往车里搬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明穿过森林只需要一天,然后就能到外面的镇上,他不明白带这么多东西有什么意义。
格瑞更无语,他没想到这俩人的代步工具居然是科马尔子爵开来的面包车。
这算什么?
杀人越货?
“那么再见啦,小格瑞——”
爱加笑眯眯地对着格瑞挥手,仿佛关系很亲密一样。
格瑞下意识就感到害怕,在脸上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对上爱加赤红色的眼眸,和这个“疯子”挥手告别。
辛莱看着面前的格瑞,张了张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爱加催促道:“咋了,吻别啊!快点亲完快点走,你不是习惯和每一任情人都来个告别吻吗?”
辛莱愣了一下,过往的陈旧回忆浮了出来,那张常年平静冷漠的脸有些无奈地柔和。
他冲格瑞笑了笑,放松又温和地笑了笑,这或许是他来到莫尔斯村后,露出的最自然的一个笑容。
他拉开驾驶位的门坐了进去,发动了车子,转头对这唯一的送行人说了一句:
“后会无期。”
车子驶向远方的雪地和森林,风雪依然终年不变地徘徊于此,就像深处的贪婪野兽永远在注视此地。
腐烂了边缘的破旧木牌被车子带起的风晃了晃,天空少有地晴朗,阳光静静落下,辉映着厚重的新雪,透着淡淡的宁静。
他们离开了莫尔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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