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辛莱眉头微皱,“不是都死在事后枪决里了吗?”
他不大愿意提起这件事,那是当时集结复仇、和禁卫军直接冲突的雇佣兵们,遭遇的第一次内乱。
他们救回了被俘虏的雇佣兵,却不知这些人已经被索博驯服,暗中游说其他雇佣兵反叛,还在关键时刻反水,造成难以估量的伤亡和损失。
杀人不眨眼的雇佣兵们第一次恐慌,他们可以死在敌人手里,但没人愿意死在自己人的背叛下,纷纷恳求辛莱让自己离开。
仅仅回忆起几个片段,辛莱就必须强迫自己遗忘,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永远盘踞在心底,一层层包裹心脏束缚着下坠,连气管都在无形中被攥紧,呼吸不能。
这种程度的生理不适辛莱早习惯了,面色如常地忍受着,他确实怨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像爱加一样,他最该恨的应该是索博,这也是为什么爱加找他合作。
但实际上,辛莱平静眼眸后的汹涌恨意,对着的人只有他自己罢了。
他最痛恨的一直是他自己。
希尔清楚这一点,她对此感到悲哀和难过,却无法劝说和帮助,因为她一旦这么说或做了,辛莱只会更加痛恨自己。
所以希尔没再继续这无意义的自扰,她懒散地歪着脑袋,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一包女士烟,修长的手指夹着白色的烟卷,轻轻吐出一口烟雾。
“大部分是,但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希尔悠悠然笑了笑,眼底冷然,淡淡的杀意藏在轻蔑的嘲笑中,手指弹了弹烟灰,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被索博改造过。”
辛莱拎着酒瓶的手背霍然绷紧,令人胆寒的煞气溢出眼眸,“你是说......”
“嗯,我们只杀了索博的狗,”
“忘了主动给索博当狗的人。”
*
爱加把小型联网电话卡插进便携式通讯器,希尔刚才给他和辛莱的,拨了一个号码。
“是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对面沉默了几秒,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时刻不忘使唤人。”
“我时间紧张,哪能和你这种整天无所事事的研究员比?”
“谁无所事事了?!”柴洛夫冬恼火吼道,“现在整个科技区都焦头烂额,罪魁祸首是谁啊!”
“是我,行了吧?”爱加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半坐着,眼神清醒,全然看不出之前醉醺醺的模样。
“怎么,你要替天行道?把我抓去教堂?”
“哼,”柴洛夫冬压低了声音,“亚尼斯说祭祀中止了,各区骑士团被全部召回,驻扎在海瑟薇城堡外。”
“陛下的亲卫军一半在埃索伦教堂,一半在海瑟薇城堡,听说还有去斯诺贝监狱的。”
爱加嗤笑一声,“哈,阿克罗德是要和索博开战吗?”
“这样下去真说不好,”柴洛夫冬头疼道,“双方都在给科技区施压,靠,我们要能解决早几百年就解决了!”
顿了下,柴洛夫冬犹豫着悄声说:“要不,你就这么躲着算了,时间一到,阿克罗德绝对会拿索博祭祀,就目前教堂区和中央区的兵力,索博逃不了......”
“凭什么?”
爱加冷不丁开口,淡漠的眼神里含着刺骨的恨,冷冷道:“索博只能死在我手上,教会的人也配动手?”
“爱加!!”
柴洛夫冬喝道,又惊又怒,厉声道:“你在想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胡闹什么!好好躲在随便哪个角落不行吗!就他妈十几天的时间都耐不住吗!”
忽然,柴洛夫冬声音一窒,想到什么,“卧槽,你去找雇佣兵该不会是想——”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爱加戏谑地翘起嘴角,手里把玩自己的匕首,盯着锋利的刀刃擦过指间,“老子好不容易从监狱里出来,和我二哥的账难道不该好好算一算吗?”
“可是......”
爱加嘲笑道:“你想说这是找死对吧?”
“废话!不然呢?”柴洛夫冬知道爱加有多恨,劝道,“风险太大了,爱加,哪怕算上那个雇佣兵,你也不可能对付得了一整个亲卫军。”
柴洛夫冬说出事实:“你肯定会失败的。”
房间陷入沉默,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爱加的目光落在前方的虚空某处,然后淡淡垂下,很轻地动了动嘴唇,“未必。”
“什么?”柴洛夫冬一愣,爱加的声音太轻了。
“我说未必。”
柴洛夫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觉得很悲哀,“爱加......”
爱加没和他解释,只是问:“你会帮我的对吧?”
虽然很不情愿,柴洛夫冬还是嘟囔道:“废话,难道我要看着你去死吗?”
爱加笑了笑,“谢谢,虽然我现在也没法谢你什么。”
“就当是你这么多年给实验室提供的经费吧。”柴洛夫冬耸耸肩。
爱加没再多说,转而问道:“让娜那边怎么说?”
“半个月,雪山会开始崩塌,”柴洛夫冬说,“届时狼群会离开石碑区,虽然帝国周围的哨塔有配备相应武器,但抵挡时间不会超过七天。”
“足够了。”
“所以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别告诉我是单枪匹马冲到索博面前一刀斩首啊。”
“怎么可能,第一步当然是找帮手。”
“你不是已经找了雇佣兵吗?”
爱加挑起眉梢,嘴角挂着玩味的笑,“那只是第一步,我可没指望区区几句话就能让他们帮我。”
“接下来,”爱加眼底闪烁,语气慢条斯理,仿佛一条冰冷黏腻的蛇,藏匿起狠辣的阴谋,“要把他们再一次拉下水才行。”
柴洛夫冬听得背后悚然一惊,脊骨窜起密密麻麻的寒意,爱加话里的疯狂让他恐惧,“你忘了他们遭遇过什么吗?你会被弄死的。”
“哼。”爱加的表情骤然阴翳,阴沉地握紧了拳。
“该死的是他才对。”
*
辛莱翻过希尔给的资料,“你成为剧院演员,是为了接近他们?”
“算是吧,”希尔盯着天花板,怅然自嘲,“我的目标没你们宏伟,复仇的对象也就是溜走的几条杂鱼。”
“已经比我好太多了。”辛莱低声说,目光落到最后一页。
上面正是前几日甩了希尔的中校,哈德罗。
名字、外貌丝毫没变,面容瘦削冷硬、眼神桀骜,和辛莱记忆中一模一样。
除他以外,剩下的人有的改了名字,有的改了外貌,但辛莱还是认了出来,他们陆陆续续进入了驻军兵团,其中迅速晋升的不在少数。
索博对雇佣兵一直是赶尽杀绝,没有索博授意,他们不可能进入军营。
辛莱低下额头,拇指和食指缓缓捏揉眉心,他这三年无数次回顾曾经的每个细节,反反复复推理复盘,自然知道这些人扮演了什么角色,甚至具体到每个人做了什么。
真相再一次清晰摊在眼前时,辛莱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
和其他雇佣兵不同,辛莱是真的把雇佣兵团当成自己的归宿,甚至是家,视不少雇佣兵为自己的家人、朋友。
所以雇佣兵大楼爆炸、霍兰普出事会让他那么悲愤,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复仇,全然忘了对其他人来说,雇佣兵不过是一份工作。
工作没了,自然是去找其他的工作。
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辛莱,早已无法挽回发生的一切,只能在追杀中逼迫剩下的人捏碎芯片,各自逃亡。
但是,辛莱眼中杀意沸腾,他是希望他们留下,却也没有阻止过离开。
因此他不原谅背叛。
“接触他们的时候,”辛莱双手交叉,抵住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们没有认出你吗?”
毕竟都是之前认识的人,细节上的熟悉感难以避免。
“哦,你是说哈德罗吗?”
“呼——”淡白烟雾慢慢消散,希尔碾灭烟头,不太在意地说:“没有,他之所以甩掉安吉儿,不过是我搜集完信息,找机会让他觉得腻烦,顺势摆脱他。”
“我能勾引他一次,就能勾引他第二次,安吉儿这种精致灵巧的女孩,足够他们神魂颠倒了。”
希尔靠在沙发里,手指绕着暗红的卷发。
这种事一直是她的老本行,她不像辛莱会对曾经的同行有无谓的同情心,只是有些无奈,即使自己成了梦寐以求的知名演员,竟然还要用同样的办法接近他们。
“这些人交给我,”辛莱没什么起伏地说,“身份的话......”
“找楼下那个老头,”希尔说,“他手上有军方资料。”
希尔站起身,惬意地舒展胳膊,慵懒道:“挑个合适的人绑了,外形我帮你处理,其他的你进军营看着办。”
辛莱点点头,静坐在原地没动,希尔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往房间走,催促道:“去睡吧,我都困死了,怎么,不想面对你那旧情人?”
“别老提他。”辛莱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空酒瓶,摞在冰桶里,扔进墙上的垃圾管道口。
希尔关上灯,靠在墙上,双手抱胸,问他:“我说真的,你到底想干嘛?”
窗外洒进些许街道的灯光,辛莱原先的伪装在进屋后就卸下了,硬朗的轮廓隐在沉郁的黑暗中,反问回去:“你觉得我想干嘛?”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希尔不解,吐槽道,“我觉得你又陷进去了,和当年在科技区一样,不该管的事瞎管,你不会真想和他去闯中央区吧?”
“怎么可能,”辛莱往阁楼走,“找死的事我不会做第二次。”
“那你......”希尔纠结了一下用词,“打算怎么处理他?自生自灭?他已经赖上你了。”
“会有人找他麻烦的,”辛莱并不客气地说,“亲卫军没有他想的那么无能。”
希尔有些不忍,“你真想把他扔回给索博啊。”
“他想把我们拖下水,看不出来吗?”辛莱扯了扯嘴角,“没有目标,没有信息,没有佣金,半点合作的诚意都没有,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希尔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他想拖住你,或者......”
“想逼我无路可去,”辛莱眼里难得露出凶戾,“所以要尽快,拿到奥伯的遗产后,就从军区联系亲卫军,我可不想被他拖进麻烦里。”
希尔没说话,换了个称呼,“队长,这......”
“佣兵杀掉雇主的事又不是没有,”辛莱平静道,“他既然敢找上门,就应该清楚,没有雇佣兵大楼的监管,所谓的雇佣合作不可能实现。”
“可是......”
“希尔,”辛莱注视她,“你可以离开的。”
希尔看着辛莱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放下胳膊,双指并拢,搭在耳后,那是雇佣兵芯片所在的位置。
一袭黑色长裙站在夜色里,仿佛最利的尖刃,声音冷然。
“誓死完成任务,队长。”
辛莱轻微颔首,推门进了阁楼。
窄小的公寓里,只剩下希尔一人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悄然打破这方宁静。
“队长,你究竟在想什么?”
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人回答,只有一小片的月色被裁剪在地板上。
希尔呢喃着自言自语:“明明只要你一个命令,我、刘利安、伯里......我们都愿意再去拼一次的......”
阁楼里的呼吸很沉,时而夹杂模糊的呓语,辛莱走到床垫另一侧脱下外衣鞋子,动作很轻地翻身上床。
他并没有直接睡下,支着一条腿靠在床头,借着很浅的月色低下目光。
爱加侧对着自己,一手压在脸下,胳膊折在胸前,微微蜷起身体,一个不太有安全感的姿势。
薄薄的嘴唇不像平时那样倨傲平直,或是虚假弯翘,而是稍稍张开,在深沉的呼吸中微微颤动。
散乱的黑发落在颈侧,遮住半张让人不愉快的脸庞,眉眼嘴角不再灿烂戏谑。
像某个狡诈狠毒的角色,仿佛天生位居上位,手握权力和金钱,挺立的鼻梁下藏着算计,只要睁开那双红色的眼眸,贪欲和阴险就暴露无疑。
不愧是爱德华家族的人,辛莱默不作声地想,他们才是帝国的狼,血液里就流淌着驯服他人的基因,哪怕到了穷途末路那天,骨子里的疯狂也会让他们再一次撕咬住敌人的咽喉。
辛莱静静地看着爱加,他明明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但他还是看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和希尔说,看着爱加会让他想起过去,其实不太对。
所谓的过去,有很多,有的很灰暗,有的很无聊,只有很少很少的一些,会像阳光一般灿烂。
他和爱加的过去,就是那般模样。
太灿烂了,像纯粹的金色,洒满了无尽的阳光和金币。
让他甚至不敢去回忆,不敢直视那灼目的耀光。
而回忆里的爱加,甚至一个让辛莱甘愿沉沦的妄想。
好在这些东西,他早就不去想了。
除了让自己疼痛以外,毫无用处。
辛莱的掌心垂在右侧,手指隔了一段距离,碰了碰爱加。
然后就看见了那双红色的眼眸。
“醒了?”
爱加很轻地笑了下,鼻尖蹭了蹭辛莱粗粝的指腹,“你好像不觉得意外。”
“我记得你的酒量,”辛莱没动,任由爱加靠过来,“这些喝不醉你。”
爱加挂着一点笑,呼吸是温热的,覆在辛莱手心,漫过一层细密的酥痒。
“在想什么?”爱加问,“一直看着我,想到什么了?”
“没想,”辛莱说,“就是看你。”
爱加又笑,垂了下眼,“虽然这话说过很多遍了,但果然......”
“我还是喜欢你。”
“错觉,”辛莱说,“你只找了我而已。”
爱加轻笑一声,“这就足够了。”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爱加靠在他手边,抬眼看他。
“不重要,睡觉吧。”辛莱躺下来,一手枕在脑后,正要收回另一只手,被咬了一下。
爱加轻咬了一下他的中指,不让他走。
赤红的眼眸向上挑,咬得不重,但辛莱的手停住了。
他总是对爱加很纵容。
辛莱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科技区,你跟我说皇宫见。”
“霍兰普说让你雇佣我,”辛莱笑了一声,“你给了我一枚金币,让我去陪你看星星。我从没接过那样的雇佣,第一反应是这人脑子有病,第二反应是我要发财了,也不记得看了什么,就记得你在没完没了地介绍。”
辛莱没发现,以为不敢触碰的记忆,叙述起来却很放松。
“但钱都拿了,也只能听着,然后......”
辛莱停下了,眉头也蹙了起来。
“然后呢?”爱加松开了辛莱的手指,问。
辛莱睨了他一眼,“没有然后,就这样。”
爱加露出很有深意的表情,“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然后你和我......”
辛莱一巴掌盖在爱加脸上,“你不知道,睡觉。”
所以他才不愿意回忆和爱加有关的过去。
无论回忆到那里,最后都会落入最俗套的床上故事。
“好吧。”爱加的声音闷在辛莱的手心下,偏了偏脑袋,手指勾住辛莱的食指,下巴移了移,压住他的手背。
“那枚金币你用掉了吗?”
辛莱很想说“是”,但还是无奈地说:“没。”
“哦?”爱加来了兴趣,“现在在哪?”
辛莱毫不留情地抽回手,语速飞快。
“没存银行,放在雇佣兵大楼,大楼爆炸了,钱没了。”
“......”
“睡觉。”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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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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