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辛莱评价那时的自己。
“天真”
或许是被雇佣兵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他误以为自己是冷酷的、无情的,可那不过是对自己生命的漠视罢了。
对于旁人,他没资格也不应该用“同情”和“怜悯”居高临下地评价。
也许是爱加的引诱,也许是壁画的震撼,也许是那时的辛莱还留有一份年轻的狂傲。
就和那时的爱加一样,总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要说是否后悔。
不至于。
因为后来的事,无论他加不加入这场皇室纷争,都会发生。
所以面对眼下和那时一样的爱加,辛莱同样平静得过于漠然。
直到——
“你根本不想为霍兰普和死去的雇佣兵报仇”
辛莱的手指动了一下。
爱加盯着辛莱的眼睛,伸手撕下了他的伪装,露出他浅蓝色的瞳孔,用一种极其冷淡的语气说道:
“你骗我。”
“你骗我,你根本没觉得你能成功。”
“你骗雇佣兵,你根本承载不了他们的遗愿。”
“你骗霍兰普,你根本无法为他报仇雪恨。”
“你甚至骗你自己,你以为你还可以是当年的辛莱——”
“够了!!”
辛莱将爱加顶到门外黑暗的走廊,滚热的呼吸开始灼烧辛莱的理智。
“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居高临下评判是非!”
辛莱拧着爱加的咽喉,眼里的痛苦第一次彻底暴露,还有深不见底的怨恨。
“如果你当年没有来找我——”
“你就可以在莫尔斯村心安理得地跳下雪山,享受和其他雇佣兵一起安宁地死在地下的待遇是吧?!”
爱加咧出一个笑,笑容疯癫。
“逃跑好玩吗,辛莱?被索博追杀到只身一人,是不是很有趣?”
又是一声撞击,砸在金属墙壁上,爱加发出一声闷哼,脖子被辛莱掐得青紫,在窒息中终于不再说话。
外面传来了军营集结搜罗的声音,辛莱拎上爱加和架构处理器,在军营里飞快绕过追捕和监控,最后躲进一间禁闭室。
漆黑窄小的空间里,辛莱把爱加丢进里面,自己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直到确认暂时安全才回头。
爱加背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周围的黑暗潮水般挤压过来。
骨头开始疼,从手骨开始,然后是大脑,眼前的画面在破碎和摇晃,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扩张到极致,喉结上下滚动。
“不、不......”
“爱加?”辛莱走过去,爱加的匕首猛地刺了过去,被辛莱扭下扔在脚边。
“别过来......”爱加嘶哑着说,疼痛沿着神经让他面容狰狞,双手开始痉挛,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地咔咔声,他扶着墙壁试图站起来,膝盖却重重磕在地上,冷汗滴落下来,眼前的幻象逐渐清晰。
“呦,又来了?”爱加仰起脸,嘴角高高翘起,讥讽和高傲与平时无异,“上次的数据怎么样?”
辛莱皱了下眉,沉声道:“我是辛莱。”
爱加显然没听见,“哈”了一声,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在劈裂,这种疼痛并不足以让他清醒过来,他低笑了一声,脑袋靠在墙壁上,嘲讽地掀起眼皮。
“不打算分享给我?我以为把实验数据分享给实验体是种礼貌。”
“这次是几个人?我的建议是你最好给我注射点镇定剂,你不会想要斯诺贝监狱上下都流淌着......”
爱加捡起匕首,吐出舌头,刀尖在舌面上划了一刀,血迹沿着切面流下,在下巴上凝成血珠和血痕,格外诡异和惊悚。
“我的精.液和我的血的。”
爱加含着血看着他,手臂抱着一边膝盖,尝试活动手指,却只是在越收越紧,脖子转了一个角度,仿佛在盯着上方的什么。
“索博在看吗?”
爱加疯疯癫癫地笑起来,张开双臂,满面笑容。
“他对他弟弟的这幅模样满意吗?他应该很得意吧?我现在的一切都拜他所赐不是吗?”
身体又是一阵剧烈抽搐,尖锐的耳鸣让他不由自主蜷缩,匕首掉在了地上,爱加不顾狼狈地爬过去,想要拾起来。
“不、不......”
辛莱踩住了匕首。
爱加猛地一下蹦起来,迅疾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往身后的墙上撞去,额头一下下砸在墙壁上,血留在上面,涂抹成混乱的痕迹。
辛莱当即拦腰抱住他,爱加疯狂挣扎,爆发的力气让辛莱险些没稳住,手臂隆起肌肉用力,把爱加一步步往后拖。
“不!不!!让我跳下去!让我跳下去!!”
“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我受够了!让我跳下去!我去当祭品!”
“现在又不想要我死了?!”
爱加一扭头,拧着脖子,眼睛像嗜血的疯狂困兽,嘴巴忽然笑了,嘴角流下来的血黏在凌乱的黑色头发上。
“好玩吗?折磨我的大脑好玩吗?这里是哪里?让我猜猜看,肯定不是斯诺贝监狱。”
“海瑟薇城堡?埃索伦教堂?你又是谁?父王?母亲?哈,奥伯你又活了!”
“哈哈,这是我第几次见到你?快看看你另一个好弟弟在对我做什么。”
“哈哈哈——”爱加疯狂地大笑起来,“这双眼睛和瞎了有什么区别,我一天天地见到你们,今天你是我的兄长,明天你是我的仇人,上午的朋友在下午背叛,昨天的告密者今早又柔情蜜意地躺在我身边。”
“家人、朋友、盟友、敌人、背叛、信任......”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什么!?我怎么知道我能信任什么?我的敌人是谁?我的朋友是谁?你又是谁?你又是谁!?”
爱加拽住自己的头发,往外撕扯,眼里的癫狂在燃烧,他看到了辛莱,又猛地揪住辛莱的领口,指尖掐进脖颈,几乎要抠出血来,眼里的愤怒和混乱不加掩饰,嘶吼着质问。
“真实的世界在哪里?”
“告诉我!哪里是真实!!哪里是雪山的出口!!”
辛莱一根根掰开爱加的手指。
“你疯了,爱加。”
“我没疯。”爱加冷冷地看着他,他凑近了辛莱,血腥味充斥鼻翼,声音轻薄如丝,“我如果疯了,我现在就已经控制你了,要试试吗?”
在那双眼睛浮起光泽前,辛莱当机立断劈昏了爱加,回头看了眼墙壁上的痕迹,也没必要收拾了。
他扛着爱加,翻进事先做过手脚的军用车里,在四下的警报和拦堵中,辛莱面不改色架起枪炮,在冲天的火浪和爆炸中飙出军营,看到了希尔给自己的消息。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彻底暴露了,整个帝国的亲卫军应该都在包围过来。
辛莱给希尔回复:“去布莱克镇,准备进赌场区。”
辛莱拿起爱加的匕首,一刀扎进爱加的手掌,又拧了半圈,爱加顿时闷哼着醒来。
“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刚疯了的情况,”辛莱言简意赅,“把后面处理掉。”
爱加忍着疼把匕首拔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震惊。
“你干什么了?你把整个剧院区的军队都招出来了?”
辛莱一手开车,这车的自动驾驶已经被他砸了,一手拎过爱加的脖子,连人带脑门撞在前面的防弹玻璃上,砸出震响,冰冷到散发死气的声音足以杀死任何人。
“如你所愿,我们在一条绳上,一小时内解决他们,不然我先杀了你。”
爱加被他扯着头发拽起,鼻间流下血,毫不在意地抹了抹。
“呵呵,早点跟我合作,不就不用这么狼狈了吗?”
匕首擦着他的脸颊甩过去,爱加伸手接住,辛莱声音冷得像铁。
“再多废话,先从你的手剁起。”
“啧。”爱加又回头看了眼,抱过架构处理器,伸手招了招,“芯片。”
辛莱把黑色芯片给他,爱加从砸开的驾驶仪里扯出数据线,“去最近的空间转运站,我有密钥。”
辛莱调转方向,电磁脉冲再一次干扰过来,辛莱强行稳住车,子弹带着高频的尖啸杀进侧面包抄的驾驶员,车辆顿时一个翻滚,拦住后面的队伍。
辛莱收回枪,这是从莫尔斯村带出来的那把,能直接穿透装甲车。
“哪里来的密钥?”
“柴洛夫冬,”爱加用数据线对准军用车波频,“这些年科技区的载人虫洞技术应用发展得很不错,你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三年在莫尔斯村过得还真孤陋寡闻啊,”爱加嘲讽了一句,“知道在参数不对准的情况下,人和物会怎么通过虫洞吗?”
“坍缩?”
爱加“啧啧”摇头,输入密钥,空间站升起引力波,圈住包围而来的军队。
“他们会在无限长的时间里被拉伸到极致,直至撕碎,宏观上,他们会瞬间堙灭消失,而且是无声无息的。”
爱加伸手抹了下舌面,看了眼指腹上的血痕。
“雇佣兵,回头。”
辛莱回头看去,周围安静到极致,身后追逐的车和人都消失不见,连原本覆盖天空的轻艇也仿佛从未存在,他们像被整个世界遗忘,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一切。
“看,敌人解决了。”
辛莱停下车,在血迹斑斑中拽过爱加,手背上的青筋绷得清晰。
“那现在来谈谈我们的事。”
呼吸交错间,爱加直视辛莱,笑得肆妄。
“你被拖下水了,就这样,在你抢先一步把我扔给亲卫军之前。”
辛莱深深地看着他,掐住他下颌的拇指在他的嘴角抹了下。
血迹是真实的,沾染指缝。
“还有什么疑问吗,雇佣兵?”
爱加的舌尖掠过去轻舔了一下,佻靡的姿态让辛莱溢出一声冷笑。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了。”
爱加的嘴角掀了下,眼尾的弧度冷冷淡淡,似乎是想讥讽一声,但没说话。
“监狱给了你疯掉的大脑和靡荡的身体,当然后者你并不在意。”
“在复仇路上先一步崩溃的人,是你。”
辛莱看了眼那双满是错位痕迹的手骨。
“你并不是靠雇佣兵找到莫尔斯村的,是查特尼,你驯服了他,所以你一直知道我在哪里。”
“但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柴洛夫冬、亚尼斯,哪怕是你的那些情人,都比现在的我有用。”
“为什么是我?”辛莱眯起些眼睛,手上扣紧了力气,“你又想从我这里图谋些什么?”
“爱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复仇的想法、能力、手段、人脉,什么都没有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来找我是个错误。”
爱加抓住辛莱的手腕,稀薄的空气让他的唇色更艳了。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那你还害怕什么?”
辛莱表情不变,只是掐着爱加的咽喉,仿佛下一秒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爱加投降般扯了下嘴角,疲累地垂下眼眸,淡道。
“松手吧,雇佣兵,我来找你的原因你已经看到了,我不太正常,就像你说的,我疯了,当然我本来也不太正常,我的意思是......”
“我被修改了认知,我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辛莱松开些劲,爱加抓紧时间呼吸。
“信任掉包猜忌,怀疑变成爱人,我无时无刻不处在混乱中,但你不一样,辛莱,你不一样,我曾经信任你,又不信任你,你是一切倒错背叛中的唯一中立,你觉得你毫无用处,随便,我没空重塑你残缺的人格。”
爱加看着辛莱,那双红色眼眸里是淡淡的自嘲。
“但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存在告诉我,我确实离开了监狱,离开了雪山,我们正走在复仇的道路上。”
“懂了吗?这只是场雇佣。”
爱加笑了,他张开手臂冲他笑。
“所以你什么也不用付出,因为我什么也没有,让你离开雪山就是我能支付的一切了。”
爱加随意地笑着,舌尖舔过干涸的血迹,抹过殷红薄唇。
“那场无足轻重的性.爱,就是你能得到的全部报酬,剩下的都是谎言,没有被狼咬死的雇佣兵,没有奥伯留给我的遗产,没有杀掉索博的计划。”
“我能做的不过是顺手杀掉几个人,比如查特尼,比如威兹德姆,如果可以我还想顺道去趟科技区,谎言、情话、诱惑,我只擅长这些了。”
“倒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被这种蹩脚的谎言说服离开雪山?”
辛莱没有摸到烟,只能捏着那张黑色芯片,月色朦朦地罩下来,黑色芯片仿佛蒙上银白的光泽,浅蓝的眼眸很轻地合了一下。
“因为你给了我一个理由。”
爱加的眼皮颤了下,阴影在眼睑下投下昏暗的分割线。
辛莱的目光移过来,嘴角很轻地牵动了一下。
“你给了我一个离开雪山的理由,因为你需要我离开雪山,这就足够了。”
爱加闭上眼睛,“辛莱,你真的很——”
唇角启出几个词。
“懦弱。”
“无能。”
“愚蠢。”
最后一个词爱加顿了顿。
“残忍。”
辛莱笑起来了。
这笑声多少有些突兀,起初只是喉间的几声,接着如决堤雪水奔涌而下,洪钟般回荡在车里嗡嗡作响,震得周围的空气都似乎跟着轻颤。
这是一阵从容的大笑,从胸腔深处泛起,低沉轻松。
爱加对此只是冷笑两声,事不关己地双手枕在脑后。
“接下来怎么办,雇佣兵?”
“逃亡,”辛莱重新启动车辆,“还有什么可能?”
爱加把玩着匕首,“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喜呢。”
“没有惊喜,”辛莱把可愈药膏扔给爱加,“没人能冲进中央区刺杀索博。”
爱加接过,旋开后挑了下眉,这是辛莱自己制的。
“但可以顺手做一些小事。”
爱加点过药膏抹在手上,“比如?”
“比如你可以在临走前再去趟曼尼银行。”
布莱克镇,酒吧。
这是一个很小的吵闹酒吧,希尔每次扮完安吉儿都会来这里,因为这里的布局很像卡斯诺赌场。
那确实是七八年格外特别的日子。
希尔晃着手中的酒杯,沉浮的暗红折射过廉价的灯光。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疯狂的、自由的、浪荡的,他们在刀尖上行走,大笑相拥,饮酒作乐,死亡是生活的激情,金钱是**的称量。
她不知道能不能用“美好”这个词。
辛莱有一次说雇佣兵是他的家,他们所有人都不留情面地嘲笑。
可什么是家呢?那些热闹的、喧嚣的、人来人往的日子,为什么会让她感到安稳和自在呢?她在怀念什么呢?
有一次她喝醉了,回到租处,忽然就哭起来了,然后是疯狂的大骂和咒骂。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她只知道即使自己如此难过,她也找不到人可以倾诉,只能去酒吧里疯狂地找人放纵自己。
她后来才意识到,是因为雇佣兵,是因为那些日子。
她,希尔,永远的千面女郎。
可是在雇佣兵里,大家都和她一样对外伪装,在雇佣兵里,所有人都是真实的,他们真实地笑骂,真实地拥抱**,真实地面对死亡。
“我想念他们,”希尔喃喃,“但回不去了。”
爱加想要雇佣她时,她拒绝了,因为这样的雇佣兵不是她想要的,可她想要什么呢?盛名?拥趸?财富?好像都不是。
直到她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她又一次感受到那疯狂,在枪弹的厮杀中,在脱身的适闲中,她迷恋地眯了眯眼睛。
或许雇佣兵确实是一群疯子。
没有人会拒绝的,他们都不会拒绝的。
她重新戴上了雇佣兵的标志。
“赌场区。”希尔收到消息,黑色的耳钉露着狼首,来往的酒客却无人识得。
“才五年就这么没有威慑力了啊,”希尔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轻笑一声,“很快,很快的,我已经迫不及待见到你们了。”
只要辛莱带着爱加出现在赌场区,很快,他们都会出现的。
“来一杯葡萄甜心。”希尔侧眸看去,是并无伪装的辛莱和爱加。
“二位,”希尔朝他们抬了抬酒杯,嘴角是迷人的笑,“看起来我们要有很多追兵了。”
辛莱看到了她的耳钉,爱加亦然,噙着笑同样举杯。
“你今天的魅力似乎格外不同。”
“这不是拜我们三殿下,不,”希尔无声笑语,“爱德华亲王所赐吗?真是一场动人心魄的追杀和逃亡啊。”
爱加一手按胸,颔了颔首,话里满是歉意:“向美丽的女士致歉。”
“不,”希尔背身靠着吧台,“我要感谢你重新让我品尝到那一切。”
“队长。”
希尔旋了一圈,黑色作战服包裹曼妙曲线,两指从耳后伸出,带着盈盈笑意,那眼里是一如既往的信任。
“雇佣兵希尔请求归队。”
冰球在杯中摇晃,清脆叮咣,和辛莱的浅蓝色眼眸一样,淡然允许。
“准予。”
辛莱接过吧台的烟,弹出一根接在嘴角,点上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不会让她加入,”爱加轻轻晃着那杯“葡萄甜心”,“你一向对别人心软。”
辛莱漫不经心地又抽了一口,顶眉看他,“我从来不劝别人找死。”
希尔慵懒地抱怨一声:“看来队长是怀疑我实力退步了。”
“这事大家彼此彼此,”爱加拿出匕首藏在袖口,“走吗?”
希尔无异议:“随时。”
辛莱把烟碾灭,一手一个拍上肩,“带上你的改装车,我们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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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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