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莫尔斯村后，辛莱经常会做梦。
最开始是梦到那场大火，炸掉的大楼带着无数断肢残骸携着热浪翻滚着扑出来，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在炸响，耳边嗡鸣着，黑色的厚重烟尘挡住眼睛，堵住口鼻，他拼了命地想要冲进去，却总是被卷起的火舌吞没。
后来是梦到雪，无穷无尽的雪，白茫茫的，很冷，冷到他几乎挪不动步，但他还是拼命往前走，他知道前面有什么。
于是他看见了，看见了雪地里的霍兰普，身上都是弹孔和野兽撕咬过的痕迹，甚至在他到达的时候，那些垂涎的野兽还在啃咬着他，享受着它们的食物。
地上是血，血染红的雪，他已经分辨不出哪些是血、哪些是雪，他只是扑过去把那些野兽撕烂，然后抱住怀里的霍兰普。
霍兰普的眼睛是睁着的，嘴里涌出汩汩的血，辛莱想捂住，但血还是会从指缝中溢出来，染红一切，染红一切的一切，最后被飞雪掩埋，掩埋自己的声音，淹没雪地里嘶吼的声音。
辛莱不想梦见那些东西，他拒绝睡觉，恨不得直接昏迷，或者死掉更好一些，不，不能死，他不配死，他得活着，他必须要活着。
再后面，慢慢的，他终于不用每个晚上都梦见这些了，他的梦里开始出现许许多多的脸，那是一张张雇佣兵的脸。
他们哭着乞求离开，离开这场追杀，这场围堵。
他们撕掉雇佣兵的身份，删掉自己的痕迹，他们不再是雇佣兵了，只有辛莱还在逃往帝国的边缘，逃进雪山的深处。
他是个懦夫，他选择了苟且偷生，他骗自己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埋掉了自己的前半生。
可他知道，总有一天会被找到的。
总有一天。
梦里没有雪山、没有火海，没有那一张张哭喊哀求的脸。
那这里是哪里？
辛莱茫然地站在门口，那是一扇木质的大门，他极熟悉的一扇门，熟络到每一条纹理他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但他此刻却是如此陌生，近乎惶然地把手覆上去，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面是开过了头的暖气，舒服得让人每一个毛孔都忍不住舒展，沙发上躺着一个正砸吧嘴睡得香甜的男人，听见门开的声音，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讪笑着搓搓手，一巴掌呼上另一个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的人。
“队长，你回来了！”
辛莱愣愣地看着他们，又一阵风从自己身侧刮过，那是一个红头发的女郎，蹦进了沙发里，大笑着从胸口掏出一大把金币和钞票，“嘿！今天手气真不错！赚翻了！”
她同样抬头看向自己，“队长，来任务了？”
辛莱看见自己点了点头，声音沉稳道：“嗯，是皇室——”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沙发上的男人和女人同时高举双手欢呼了一声，男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语气里的喜悦怎么也掩不住，“皇室好啊，人傻钱多事还少，来的是哪个皇子？”
“大皇子呗，”坐在地上的男人慢吞吞地说，手指还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估计是来找霍兰普的，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女人敲了他一下，“别扫兴，伯里！写你的代码去！”
“别老敲我脑袋！”伯里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两个智商不足50的人......回头就给你们的武器写死机！”
“敲你的明明是刘利安，”女人拖长了音，红色的高跟鞋踹上边上的男人，“我是个淑女，才不会做那么不文明的事。”
“天哪，”刘利安闲散地躺在沙发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揣走一把金币，“希尔，你真该让那些为你疯狂的男人女人听听这句话。”
希尔抚了下饱满的红唇，来了个飞吻，“淑女又没法控制自己的美貌，这可不是我的错。”
“消停会儿吧，”辛莱听见自己笑了笑，“特纳呢？”
“队长。”特纳从身后走进，冲自己点点头，地上的伯里抬头问他：“怎么样？我设计的静室很有用吧。”
“嘿，别乱邀功，”刘利安扬了扬下巴，“那可是我出的钱。”
希尔更在意另一件事，“有没有看见来的是哪个皇子？”
“大皇子，”伯里刚想宣布胜利，特纳又极其简短地补了一句，“和三皇子。”
“哈哈——”希尔和刘利安欢呼，伯里无法理解地皱眉，“嘿，为什么！那个爱加为什么要来？”
“人家有钱又有闲，你管得着吗？”刘利安抛了抛指尖的金币，“能出生在皇室就是好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说不定人家不是来玩的，”希尔冲辛莱极其暧昧地努努嘴，“队长，你说是不是来找你的？”
辛莱好笑道：“他来找我干什么？”
“谁知道呢，”伯里没好气地嘟囔着，“瞧上你了呗。”
这下是辛莱往伯里脑袋上敲了一下。
“就是，”刘利安拖长了音，“队长，你还是趁早把上个雇主安顿好吧，你俩最近打得那么火热，三殿下看到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那不是更好？”希尔笑嘻嘻的，“三殿下每次都带人来，队长孤零零的多凄惨，这次让队长也带个伴去，看看三殿下什么反应。”
伯里又忍不住开口了，“队长哪次孤零零的了？雇佣兵里他就差咱们几个没碰了——”
这次是特纳一巴掌摁在伯里的脑袋上，希尔和刘利安笑得快从沙发上掉下来了。
欢乐的、热闹的、温暖的，直到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辛莱下意识想伸手阻拦。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斑驳的天花板，听见的还是风雪的拍打，身边是冷的，无声的，只有他一个人的。
“怎么梦见这个了......”辛莱一手遮在额头上，回味着梦境残存的温暖，他好久没有过这么好的梦了。
是因为昨天的爱加吗？
那倒是可惜了，没在梦里见到爱加。
辛莱盯着天花板，没立刻起来，罕见地放纵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如果是爱加的话，他会怎么出现呢？
辛莱从记忆深处翻出些模糊的画面和声音，哦，大约是——
“辛莱，我又来了——”
清晰的声音和模糊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辛莱愣住了。
爱加笑眯眯地站在木屋门口，看着辛莱端着猎枪从里面出来。
枪口指着爱加。
“嘿！”爱加往格瑞身后一缩，匕首横在格瑞的脖子上。
“我记得你的话，”爱加清了清喉咙，故意让嗓音变得格外沙哑，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辛莱的口吻，“滚出去，第三枪会要你的命！”
辛莱脸上没什么表情，枪口顺着爱加躲藏的位置移了移。
刚好能穿过格瑞的咽喉。
“但是！”爱加换回自己的声音，嬉皮笑脸地在格瑞身后道，“这次来找你的不是我，是你的好情人——你说是不是，格瑞？”
“什、什么？”
格瑞下意识想要回头，却被爱加扣住脖子，无法动弹。
爱加暧昧地在他下巴上勾了勾，“说话啊，宝贝儿，你难道没什么要对辛莱说的吗？”
什么？说什么？
格瑞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一团浆糊，懵然地看着辛莱，辛莱很平静，完全没和自己对视，目光看着枪口，而枪口对准的是——
格瑞打了个寒颤。
枪口对准的是自己！！
辛莱要对自己开枪？！
“没话说吗？”爱加好像很遗憾，又好像只是在单纯地调戏格瑞。
明明他自己也被枪指着，可他的一言一行却轻松到不对劲，好像完全不害怕似的。
格瑞站在两人中间，在枪口下惶然至极。
恐怖的、让人如堕冰窖的、真正的死亡威胁，逐渐从辛莱身上浮现，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让格瑞从指尖到肩膀都开始颤抖，僵硬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认识的辛莱。
辛莱的手指动了，一点点下压扳机，爱加偏了偏脑袋，吹了一声轻又轻的口哨，咬着格瑞的耳尖说：
“再不说的话，辛莱可要开枪喽。”
冲破停滞的是一声下意识的“救命”，格瑞哆嗦着，顾不上脖子还在匕首之下，他害怕地看着辛莱，大声呼唤着，呼唤着——
他的情人。
“救我！辛莱！”眼泪夺眶而出，爱加拧住他脖子的手瞬间收紧了，残忍地扼住他的喉咙，几乎能听到骨骼“咔咔”作响的声音。
“救我——”格瑞在窒息中掐出这么一句，那只手忽然一松，他大口大口争夺起救命的空气，杀意和愤怒从眼中浮现，他大声地对辛莱道：
“辛莱——杀了他！”
匕首依然横在脖子上，甚至割进去了不少，但格瑞相信，以辛莱的实力，绝对能杀了背后的疯子，救出他！
“杀了我，救出你，”爱加慢悠悠地拖长了音，大大方方地把头露出来，“不错的要求。”
匕首还在，爱加另一条胳膊仿佛关系很好一样搭在格瑞的肩上，格瑞的余光甚至能看见爱加嘴角的笑容，看见他张合的嘴唇好奇地询问：
“那么你能付出什么呢？”
什么？从死亡下逃过一劫的格瑞惊疑不定地看着爱加。
什么付出？付出什么？
救下自己，杀掉这个疯子般的男人，难道不是理所应该的吗？
仿佛看出格瑞在迷茫什么一样，爱加认真地帮他算了算，“我想想啊，我五年前的赏金是两个亿，但我刚刚越狱，赏金翻倍是肯定的，唔，就当你和辛莱是老客户吧，差不多——”
爱加的手指戳了戳格瑞的脸庞，笑着迎上他剧烈震颤的眼眸。
“三个亿？”
匕首忽然动了，被爱加扔到另一只手上，笑着在格瑞脸上划下一道，疼痛和麻木同时出现，格瑞感觉自己的心脏悬空了，他呆愣地站在原地，任由血流下脸庞，像一条滑稽的小猎狗。
“还挺便宜，”爱加感慨，“我的命真不值钱啊，所以你有这么多钱吗？”
不，怎么可能？格瑞下意识心道，他当然没钱，但他更想不通的是——他看向不远处的辛莱。
这个距离，这个位置，辛莱杀掉这个男人，不是只需要一颗子弹吗？
为什么他们在谈论交易？难道他和辛莱认识的这三年，比不上眼前疯子口中的一场交易吗？！
“开枪啊，辛莱——”格瑞不敢相信地看着辛莱，辛莱终于看向了他，但手中的猎枪却是丝毫没动，仿佛真的在等待自己说出那荒唐的“三个亿”一样。
“开枪啊！！！”
格瑞的表情狰狞地扭曲起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和惊骇。
“为什么不开枪？”格瑞简直要疯了，“我是格瑞啊，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开枪杀了他啊！”
但辛莱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格瑞又惊又恐。不，不可能是因为那荒唐的三个亿，辛莱不开枪肯定有别的原因。
“为什么？”格瑞甚至在努力对辛莱挤出笑，“是因为你们认识吗？所以你舍不得杀他吗？”
“但是、但是他想杀了我啊，”格瑞笑着，笑得很难看，“就算你不杀他，你也应该救我啊，难道，哈，不可能吧......”
格瑞的嘴角扯不住了，有什么自己努力堵住的东西，破碎着一片片往下掉。
“难道让你救我，也要付钱吗？”
格瑞直勾勾地看着辛莱，辛莱也看着他。
平静地看着他。
格瑞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从声带深处撕扯出一声怒吼，他暴怒地吼道：“开枪！辛莱！我他妈的让你开枪！杀了他！听到没有！”
爱加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半歪着身子，“好极了，又多了个情债。”
格瑞听到声音，就要抓住匕首，转身攻击爱加。
爱加手指一勾，匕首飞过格瑞的掌心，另一只手捉住挥来的手臂，“咔哒”几下，卸了他的手腕，胳膊压折在身后。
皮靴一踢，格瑞“哐”地跪进雪里，爱加拎着他的头发，逼着他仰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当然要付钱。”
匕首又在格瑞的脸上划了一道，爱加淡淡开口。
“救人要钱，杀人要钱，任何事情都是。”
血滴进了格瑞跪着的雪地里，染红了他的脸颊。
“如果没钱，就付出点别的，权力、人脉、名声，跪在地上，冲对方汪汪叫几声，说自己是一条狗，都行，哪怕是出卖身体，也是一条路子。”
格瑞的脸颊被刻上徽章，那是帝国的徽章标识，一只红色的眼睛。
“睡一晚，割几个器官，或者更简单点，卖给对方成为奴隶，这些都能换钱。”
“毕竟，这是交易。”
“让雇佣兵做事，从来都是需要交易的。”
格瑞听着这些颠覆他的话语，脸颊的疼痛和鼻间的血味几乎淹没了他的感知，他像冰塑一样仰着头，跪在雪地里，爱加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过啊，小格瑞，记住一件事。”
“身体和尊严，真的不太值钱。”
爱加对格瑞笑了笑，缓慢地眨了下眼，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所以三年前辛莱和你的交易里，你亏大了啊。”
格瑞跪在冰天雪地里，呆愣地仰头。
爱加绕过他，站到了辛莱面前，收起匕首，眼睛里全然没了先前挑逗时格瑞的兴味，取而代之的是居高临下的命令，“我有钱，交易，快点。”
辛莱看了他两秒，“这个任务我不接。”
“为什么？”爱加一点都不想和辛莱拉扯，“这份报酬足够你重建雇佣兵大楼，还是说——”
“你真的要让雇佣兵从此消失？”
辛莱收起枪，转身走回屋，“我已经不是雇佣兵了，你走吧。”
爱加拽住他，阴沉的眼眸盯着辛莱，“辛莱，别跟我装，你难道不恨他吗？他杀了霍兰普，炸了雇佣兵大楼，杀了多少个雇佣兵，五年了，辛莱，你——”
辛莱拧住爱加碰他的手腕，浅蓝色的眼眸翻滚着可怕的情绪。
他在警告。
警告爱加不要讲下去。
爱加看了他两秒，嘴角讥诮地掀起了，“辛莱，猜猜看，我是怎么进入莫尔斯村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交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