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莱的木屋在村庄的边缘，他背着猎枪往村子中央走。
刚巧碰上了前去打猎的伍德一行人。
有几个人认出了辛莱，眼含轻蔑地看来，最靠近辛莱的猎人甚至往地上啐了一口。
在莫尔斯村，成年男性必须进入森林打猎，这是规矩。
辛莱留下之后，伍德找到他，要求他跟随队伍一同打猎。
但在辛莱面对狼群时，他那举着猎枪的粗壮胳膊竟然发起抖来，根本无法打猎，更别提进入森林。
也是从那时起，辛莱成了村民间口口相传的“莫尔斯村的耻辱”。
猎人的领头人，伍德，没去制止那些嘲讽辛莱的猎人，或者说，他根本不关注迎面遇上的辛莱。
倒是队伍最后的格瑞握紧了拳头，恨不得替辛莱出头。
换在其他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比如在酒馆里，或者村子中央的小广场，格瑞都敢直接拎出找茬的人，哪怕对方是胡德，他也能瞪着对方威胁地举起拳头。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在猎人的队伍里，他的身份是莫尔斯村的猎人，而且领头的人还是伍德，他没法和伍德对着干，就像他必须去打猎一样，这是规矩。
这是莫尔斯村的规矩。
更何况......格瑞的眼眸黯了些，他想起了那个有着红色眼睛的男人。
真该死，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就像那人口中轻笑的一样。
他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现在回想之前的经历，格瑞都觉得不认识自己一样，怎么会干出那样的傻事。
先是救了一个根本不知道底细的男人，甚至动了留下他的念头，然后被对方哄骗着说出了和辛莱有关的事情，最后被绑到了辛莱家门口。
格瑞闭了闭眼，从头到尾，他都是个被对方完全戏耍的傻子。
他甚至怀疑，不，不必怀疑，最开始自己救下他，都是对方有意为之的。
那人绝对知道自己和辛莱的关系。
不然怎么可能上来就勾引自己，再用自己去威胁辛莱，一套操作行云流水，那到底是个什么人？
而且......格瑞看向辛莱。
和辛莱又是什么关系？
他不信是那人口中玩笑般的情人，不，应该说是，他相信他们两个有过关系，但不相信只有这层关系。
他们之间肯定有更深的联系，那是格瑞第一次看见辛莱那么愤怒和颤抖。
是的，颤抖。
笼在辛莱身上的那层冰川般的外壳封冻了三年，却被一个他明明可以轻松捏碎咽喉的男人轻而易举砸出裂痕。
那时的辛莱，是真的想弄死那个男人，让对方闭上嘴，好让自己能够继续逃避，躲在这个被风雪和狼群封锁的村子里。
一个能徒手和狼群搏杀的人，居然在逃避。
那一刻，格瑞感觉自己从未了解过辛莱。
后来，格瑞站在雪里，他听见了红眼睛男人的呻.吟和辛莱的低吼，听见了木屋里越来越多摔打和碎裂的声音。
他在外面沉默了很久，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等不到之后，才缓慢地转身离开。
而现在，格瑞再一次抬眼去看辛莱，男人挂着一圈浓密的胡茬，眼眸依然是平静的浅蓝色。
他完全没留意这些人故意的嘲讽，径直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
那个方向是......格瑞皱了下眉。
好像是工匠的家。
克斯曼，莫尔斯村唯一的工匠，同样是帝国五大工种之一，正坐在火炉前，一下一下捶打着烧红的生铁。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白花花的头发和胡须飘着，但还是在听见脚步声时，头也不回道：“辛莱？难得见你来这啊。”
辛莱走到铁墩旁，垂眸看着克斯曼手里的活计，“放在你这的东西，还在吗？”
铁锤用力砸下，四溅起刺目的火花，克斯曼没抬头，“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基本被达因和伍德拿走了。”
“嗯，”辛莱说，“有剩下吗？”
克斯曼似乎是“呵”了一声笑了笑，挥舞着手中的铁锤，回忆起往事，“当时你把东西交给我，伍德还想让我原模原样复制来着，哈。”
克斯曼摇了摇头，“我这种只会打个铁的老头算什么工匠，伍德他们懂个屁，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克斯曼抬头，浑浊的眼眸显出锐利。
“那可是雇佣兵的东西。”
辛莱没说话，淡淡地和克斯曼对视。
克斯曼笑着眯了下眼睛，就好像刚才的眼神不过是错觉一般，肩颈的肌肉绷起，继续打铁，“我压根复制不了，他们就把能用的都拿走了，只剩下些连伍德也用不了的。”
“剩下的那些在哪儿——”
“砰——”
铁锤又一次撞在铁块上，留下一声沉闷的回响。
“你不怕我告诉伍德？”克斯曼慢悠悠道。
辛莱的回答很简短：“你可以说。”
克斯曼又笑了起来，胡须抖了抖，他掀了一下眼皮，意有所指地看向辛莱背后的猎枪，语气有些揶揄，“我这么大把年纪的老头，也值得雇佣兵的一颗子弹吗？”
辛莱没什么反应，倒是克斯曼很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离开过村子，但这些年也听说过雇佣兵。”
曾经的帝国五大工种之一。
“传说，只要报酬足够，雇佣兵可以办成任何事情。”
克斯曼“害”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冲里屋抬了抬下巴，“靠墙角的柜子，最下面。”
辛莱走过去，翻出了一个布袋。
布袋里面是一把枪，和对应的一匣子弹。
辛莱拿上东西，就要离开的时候，克斯曼叫出了他。
“打算什么时候走？”
“最近。”
克斯曼点点头，余光看着辛莱把枪别在腰上，笑着说了一句，“看在我曾经送过你猎枪和子弹的份上，少开点枪，莫尔斯村经不起折腾。”
辛莱推开门，扔下一句，“我给过你报酬了。”
克斯曼愣了愣，看向墙上，在一众长短不一的枪中，一柄挂了三年依然位于最中间的细黑长枪格外显眼。
那同样是辛莱武器中的一把。
莫尔斯村留下辛莱后，收缴了他身上的所有武器，分发给村民，这是分给克斯曼的。
报酬吗？
克斯曼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再一次挥锤。
“雇佣兵啊......”
*
在莫尔斯村，男人们打猎的时候，女人和孩子往往会进入葡萄园采摘。
而住在葡萄园里的，正是巫婆克拉依，她同样是莫尔斯村唯一的祭司。
这位佝偻着腰背的矮小婆婆，就站在那座连教堂都称不上的小屋里，带领着孩子们诵念诗歌，赞美伟大的太阳神。
辛莱从没进去过这间小屋，因为每次克拉依见到他时，都会疯了一样挥着木头拐杖抽向他，双腿倒腾得完全看不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她一边追赶一边愤怒地大喊“邪恶”“魔鬼”之类的词语，并多次要求达因烧死这个邪教徒。
达因当然没有同意，辛莱杀了贵族老爷的事还历历在目，只能赔笑着安抚巫婆，明里暗里多给了她一些葡萄园的份额。
帝国是存在神教的，但没有强制要求民众信仰。
莫尔斯村也是一样，大多数猎人都懒得去教堂祷告，他们更愿意去酒馆里喝上几杯。
克拉依经过他们时，往往会冷哼一声，唯独对辛莱的态度最为暴怒，就好像他是真正的恶魔。
走到葡萄园门口的辛莱，解下背后的猎枪，握着猎枪走了进去。
结束赞颂的孩子们刚从屋里出来，嘻嘻哈哈地吵闹着，推搡着往葡萄园外走，迎面碰上了拿着枪的辛莱。
“辛莱！”“是辛莱！”“不敢打猎的懦夫！”“讨饭吃的乞丐！”
这些孩子一点都不害怕他，笑嘻嘻地模仿家中大人的话语，奚落起辛莱，故意往他身上吐口水，捏出雪球扔向他。
如果是以前，辛莱确实不会理会这些孩子。
但是想到等下要面对克拉依，辛莱随手提溜起最近的一个男孩——正拿着捡起的木枝捅向辛莱的下腹，把猎枪压在他的后脑勺上。
孩子们尖叫起来，惊恐地看向辛莱，十几个孩子立刻跑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要么腿软地瘫坐在地，要么颤颤巍巍地站在原地，想跑又不敢跑，想救又不敢救。
只有一个孩子跳起来往回跑，辛莱抖了抖手上的孩子，这孩子已经吓疯了，一动不动地任由辛莱提着进入葡萄园里找克拉依。
报信的孩子先一步进了屋，卷着风的克拉依从里面冲出来。
“辛莱——！”
克拉依几乎要把拐杖挥舞向辛莱的眼睛，愤怒道：“把孩子放下！”
辛莱的猎枪又往孩子脑袋上戳了戳，“做个交易。”
“我才不会和魔鬼做交易！”克拉依骂道，“你们这些没有信仰的魔鬼！异类！就该把你们都杀尽！”
辛莱的眼眸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没有良知的恶魔！”克拉依看向天上的太阳，语气狂热，“陛下做得好啊！就该把你们统统杀光！”
辛莱把孩子甩到一旁，手掌闪电般探出，掐住克拉依的脖子，仿佛下一秒就能拧断这满是褶皱的苍老皮肤。
“你说什么——”
克拉依被掐得眼球瞪出，清晰地倒映出辛莱脸上的恐怖，她毫不害怕地高举双手，虔诚地拥抱自己的信仰。
“神会降下神罚......雪山终会崩塌！”
“只有鲜血！”克拉依在越发窒息的空气里断续说道，“只有献祭鲜血......才能熄灭神的怒火......”
“无稽之谈！”
辛莱眼里冒出怒火，用力抓紧了手指，克拉依顿时抽搐着上翻起白眼，胡乱地伸出双手抓向辛莱，拼命挣扎着。
直到桎梏松开，可怜的克拉依跪在地上，大口呼吸起空气，不停咳嗽着，她却顾不上这个，反而惊异地抬头看向辛莱。
“血......”
她的眼神瞬间闪烁起疯狂，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把抓住辛莱的衣服，耸动着鼻子嗅闻着，失控地癫狂自语道：
“是血......我闻到了......是神的血！！”
辛莱皱眉，刚想再次抓住克拉依，就看见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穿耳膜。
“这不可能——！！！”
“为什么！”克拉依愤怒地质问他，“你身上为什么会有神的血？！”
辛莱忍住烦躁和一枪崩了这个疯婆子的冲动，直截了当地问：“我要买艾克萘汀，开个价吧。”
克拉依表情一顿，静了片刻，“艾克萘汀？”
和先前疯疯癫癫的模样判若两人。
“嗯，”辛莱说，“要足够穿过森林的量。”
克拉依阴着脸，看不出她什么态度，过了片刻，她冷哼一声，眼睛扫向还在这附近的孩子，用力挥了挥拐杖，大声怒骂道：
“都待在这干嘛！还不快滚回家！”
等孩子们都跑散了，克拉依才对辛莱嘲讽道：“你觉得我会卖给你？”
“不觉得，”辛莱握着手里的猎枪，冷冷地看着克拉依，“你的命和你的药，选一个吧。”
“呸！”
克拉依往地上吐了一口，嫌恶地说：“果真是最恶心的雇佣兵，一群目无神明、杀人如麻的邪魔！陛下当年杀得真对！”
“你再敢提一句索博，”辛莱把枪口顶在了克拉依额头上，“我就杀了你。”
克拉依冷笑着：“我不会要恶魔的钱，你大可开枪。”
辛莱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刚刚说的神血，要吗？”
克拉依愣了一下，旋即眼里喷出怒火，“什么意思！！你要对伟大的神子做什么！！”
“哦，”辛莱冷淡道，“神子啊。”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虔诚的神教徒，应该会想要神子的血。”
辛莱抬了抬下巴，对发起抖的克拉依道：“你想要多少血？一罐？一桶？还是把他整个人抽干了给你——”
“我卖！！！”
克拉依要疯了，根本不敢想下去，她瞪着辛莱，颤抖着仰头看他，“我卖你，但你不许动神子！绝对绝对不许伤害他！”
辛莱嗤了一声。
她也知道是他不是祂啊。
“但我有个要求，”克拉依重重地拄了拄拐杖，“我要见到他！我要确定他是安全的！”
“好，”辛莱收起枪，“你会见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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