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渗入顾迁迁的每一个毛孔,和她身上残留的硝烟尘土混合成一种绝望的气息。寂静像膨胀的实体,压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唯有重症监护室里那些仪器发出的、规律到冷酷的滴答声,穿透厚实的玻璃门,一下下敲打在她的神经末梢。
江源躺在里面,身上插满了管子,连接着那些闪烁跳跃的机器。他脸色灰白得如同浸了水的石膏,氧气面罩下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顾迁迁的心跳。医生的话还在脑子里盘旋,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祥的重量:“……强烈的神经冲击,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多发肋骨骨折伴随少量肺部挫伤……最棘手的是嵌入后颈的装置在强制移除时造成的未知损伤……现在只能维持体征观察……自主意识恢复……无法预测……”
无法预测。
这三个字像淬毒的冰锥,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自己也像个快要散架的玩偶。蓝色的右手被层层包裹在无菌纱布里,沉重、僵硬,毫无知觉。医生说神经坏死严重,功能恢复的希望极其渺茫。肋骨断裂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尖锐提醒着她刚刚逃离的炼狱。可她感觉不到。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玻璃后面那个无声无息的男人吸走了。他冲进实验室的身影,他隔着玻璃无声的指令,他扑过来用身体为她挡住落石的瞬间,他咬着牙拖拽她和洛凡的每一个画面……像高速剪辑的胶片,在她混乱的脑中反复放映,最后定格在他倒下那一刻,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走廊另一头传来轻微的轮椅滚动声。顾迁迁迟钝地转过头。
洛凡被护工推着过来。少年的脸色比江源好不了多少,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氧气软管塞在鼻子里,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还残留着惊心动魄的深蓝色淤痕,那是他强行激发体内能量对抗力场留下的烙印。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灰蓝色的瞳孔里映着走廊惨白的灯光,没有焦点,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看到顾迁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像一只受伤后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幼兽。
“医生说……”顾迁迁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他暂时稳定了。”这句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洛凡微微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的目光投向监护室里的江源,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是痛苦?是愧疚?还是……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盼?
“哥哥……”他终于发出声音,气若游丝,破碎得不成调。
顾迁迁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实验室崩塌前,江源不顾一切冲向废墟拖拽洛凡的画面。血缘是一种多么顽固又微妙的东西。它曾带来欺骗和背叛,带来利用和伤害,却在生死关头,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将这两个本该敌对的灵魂强行绑定。
“他会醒的。”顾迁迁的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坚定。她不知道是在安慰洛凡,还是在给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强行注入一点支撑。她看着洛凡毫无生气却依旧年轻的脸庞,想起了他被陈博士当作工具操控的过去,想起了他最后关头冲向力场发生器的决绝。一种混杂着同情、责任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放在洛凡冰凉的手背上。
那个曾经充满力量、操控着诡异蓝色能量、甚至试图伤害她的手,此刻冰凉又脆弱。
洛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愕然地抬眼看向顾迁迁。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渴求。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丝压抑的哽咽。他迅速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滚落下来,砸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背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顾迁迁没有抽回手。监护室里仪器的滴答声,洛凡压抑的啜泣,还有她自己沉重的心跳,在这条冰冷的长廊里交织。过去几日的血色硝烟、阴谋背叛仿佛是一场遥远而恐怖的噩梦,而此刻的现实冰冷坚硬——两个重伤的男人,一个失去右手的女人,一地狼藉的生活,还有一个生死未卜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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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迁迁拒绝了单人病房。她坚持住在洛凡隔壁的普通双人病房里。护士拗不过她,又或许是医生理解她需要一点“能掌控的东西”,最终默许了。
房间狭小而朴素,两张病床靠着墙,中间隔着淡蓝色的布帘。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栅,空气里消毒水和某种药膏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顾迁迁靠在床头,目光落在自己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上。它安静地躺在洁白的被子上,像一个不属于她的、沉重的摆件。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神经连接基本中断……功能恢复的可能性低于5%……未来主要依靠复健维持基本生活自理……”
低于5%。生活自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她曾经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世界基石上。钢琴……那些流淌在指尖的旋律,那些用音符构建的情感城堡,那些给予她力量和认同的辉煌舞台……都崩塌了。仿佛被“寂静之钥”冻结湮灭的,不只是“蓝色和弦”,还有她未来的全部意义。
一股巨大的、窒息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闭上眼睛,试图将翻涌的酸涩压下去。
就在这时,隔壁床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带着痛苦的吸气声。
顾迁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睁开眼,拉开隔着的布帘。
洛凡蜷缩在病床上,眉头紧锁,脸色因为疼痛和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缠绷带的位置,深蓝色的血液似乎又在渗出一点。
“洛凡?”顾迁迁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伤口痛?”
洛凡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又忍不住咳了几下,每一声都牵扯着伤处,疼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没……没事,”他声音嘶哑,带着隐忍,“吵到你了……”
“我去叫护士。”顾迁迁说着就要按呼叫铃。
“不用!”洛凡几乎是立刻阻止,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惊慌的急切。他喘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呼吸,灰蓝色的眼睛看向顾迁迁,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深深的疲惫,“真的……不用麻烦……习惯了。”
习惯了。顾迁迁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习惯了什么?习惯伤痛?习惯忍耐?习惯……不被人在乎?
她沉默地收回按铃的手,转而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里面还有半杯温水。她挪到洛凡床边,用左手不太熟练地拿起水杯,递到他唇边。
洛凡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他看着那递到嘴边的水杯,又抬眼看看顾迁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残留的红肿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他迟疑着,最终还是微微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小口地抿着水。温水滋润了他干裂喉咙的同时,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暖流似乎也悄然淌过他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房。
喝完水,顾迁迁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洛凡渗血的绷带上。“护士该换药了。”她说。
洛凡低低地“嗯”了一声,把头偏向另一边,似乎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脆弱。
护士很快进来,动作麻利地解开绷带。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靠近心脏的位置一片焦黑与深蓝交错,边缘是缝合的痕迹,此刻正微微渗着组织液和深蓝色的液体。护士皱着眉,熟练地消毒、清创、换上新的敷料。整个过程洛凡紧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额头的汗水更多了,但他一声不吭。
顾迁移默默地看着。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看着洛凡强忍疼痛的侧脸,看着他灰蓝色眼睛里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孤寂和死寂。她想起了陈博士实验室里那个封闭的、冰冷的房间,想起了少年眼中最初那种如同无机质玻璃的反光。他究竟在那里独自承受了多少非人的岁月?
“陈博士……”顾迁迁迟疑地开口,声音很轻,打破了换药后短暂的沉默,“他……彻底消失了?”
洛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过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低沉声音回答:
“核心湮灭……连同周围的一切……包括他。”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悲伤,只有一种沉重的、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空洞。“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个事实。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脸,灰蓝色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重量看向顾迁迁。
“对不起……”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承载着无法估量的痛苦和悔恨,“为了……所有的事。”为了欺骗,为了利用,为了曾经站在对立面,为了他们如今承受的一切伤痛。
这句迟来的道歉砸在顾迁迁的心上,沉甸甸的。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有愤怒,有同情,有不甘,但最终,看着他那双盛满痛苦和自我厌弃的眼睛,看着他胸口那片蓝黑交错的残酷印记,看着他也不过是个在扭曲环境下挣扎求存的少年……那些尖锐的情绪,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下去了。
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过去的,都过去了。”她没有说“没关系”,因为有些伤害无法被简单地抹去。但她选择了向前看。“现在……重要的是活下去。”她看向洛凡,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我们一起。”
洛凡怔怔地看着她,灰蓝色的瞳孔剧烈地颤动着。过了几秒,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无法抑制的、如同崩溃般的痛哭。哭声嘶哑压抑,充满了被压抑了不知多少岁月、混杂着绝望、悔恨、委屈和一丝微弱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感。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病号服。
顾迁迁没有阻止他。她知道,他需要这场痛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用自己那只完好的左手,轻轻地、有些别扭地,拍着他的肩膀。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将病房里漂浮的微尘照得发亮。监护室里那冰冷的滴答声,在这一刻仿佛被隔离在了遥远的地方。这里只有悲伤的释放,和一个开始艰难重建的生命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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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医院里缓慢地流淌,像一潭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死水。每一天,顾迁迁都强迫自己像一个精密的齿轮运转。
她按时吃药,接受着医生对她断裂肋骨和神经损伤的治疗。每天下午,穿着白大褂的复健师会准时出现在她的病房里。
“顾小姐,今天我们先从肩关节的小范围被动活动开始。”复健师的声音温和专业,她托起顾迁迁被层层纱布包裹的右臂。
那只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当复健师小心翼翼地尝试弯曲她的肘关节时,顾迁迁只能紧咬牙关抵抗着内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不是神经的痛感,而是肌肉和韧带在长期不动后的僵硬反抗。
她能“感觉”到复健师的手在移动她的前臂,但那“感觉”是模糊的、隔着一层厚厚棉花的钝感。她集中全部意志力,试图驱动自己的手指。脑海里清晰地发出指令:食指弯曲!食指弯曲!
然而,视线里,那裹在纱布里的指尖纹丝不动。
一次,两次,三次……
汗水迅速浸湿了她的鬓角。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心头。低于5%。生活自理。这两个词像魔咒一样在她脑中盘旋。曾经在琴键上飞舞如蝶的手指,如今连最微小的移动都成了奢望。
“很好,顾小姐,别急,慢慢来,我们只需要时间和耐心。”复健师鼓励道,轻轻放下她的手臂。
耐心?顾迁迁看着那只毫无生气的“摆设”,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猛地升起。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床头柜。
那里,安静地躺着姜丽华教授留下的那枚声波戒指。精致、冰冷,曾经是希望的象征,如今更像一个无言的嘲讽。她想起了江源后颈那个强行移除装置留下的空洞伤口,想起了父亲顾维钧将那枚冰冷的“寂静之钥”扎进她手臂时的决绝眼神。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痛苦,换来的是她这只废掉的右手吗?
一股汹涌的怒火和绝望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猛地伸出左手,一把抓起那枚戒指!
“拿走!”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把它拿走!告诉医生!我不要它!都是因为它……都是因为它!”她把戒指狠狠塞到复健师手里,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咸涩得发苦。
复健师愣住了,看着手心那枚精巧的戒指,又看看情绪彻底失控的顾迁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洛凡不知何时自己推着轮椅停在了门口。他显然是听到了动静,看到了顾迁迁失控的样子。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看着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右手,看着她失声痛哭的脸。
他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痛苦、理解,还有一丝……感同身受的绝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布满蓝色淤痕、活动受限的手臂和胸口那隐隐作痛的伤口。
顾迁迁也看到了洛凡。少年的沉默像一个无形的锚,让她失控的情绪稍稍回落。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愤怒。她狼狈地别过头,用手背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
复健师叹了口气,将戒指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低声说:“顾小姐,情绪波动很正常,但请不要放弃希望。这枚戒指……或许将来会有别的意义。今天的复健就到这里,好好休息。”说完,她默默退出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顾迁迁压抑的抽泣声和洛凡轮椅细微的滚动声。
洛凡推着轮椅,缓缓靠近顾迁迁的床边。他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默默地递过去。
顾迁迁没有接,肩膀仍在微微耸动。
洛凡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几秒,他收回纸巾,放在她的被子上。他依旧沉默,只是抬起自己那只布满深色淤痕、活动也明显不灵便的右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尝试着做了一个弯曲的动作。动作幅度很小,而且伴随着明显的痛楚让他眉头紧蹙,但指尖确实微微向内蜷缩了一下。
这是一个无声的演示。一个同样在承受着身体巨变和功能丧失的人,一个同样看不到清晰未来的人,在用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你看,我也在挣扎,我也在痛,我也在努力移动哪怕一根手指。
顾迁迁的抽泣声渐渐停止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洛凡那只顽强弯曲的手指,又看看自己那只毫无反应的右手纱布包。巨大的悲哀和一种奇异的、撕扯般的共鸣在心底蔓延。她不再是那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却孤立无援的天才少女。在这个冰冷的病房里,他们成了被命运的风暴扫落在地、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的……同伴。
她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左手,没有去拿那张纸巾,而是缓缓地、带着迟疑,覆盖在洛凡那只正在努力尝试弯曲的右手上。那是一只手背布满狰狞蓝色疤痕、冰冷的手。她的手心带着泪水的潮湿和微微的暖意。
洛凡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顾迁迁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指尖,阻止了他的退缩。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量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动作,传递着一个无声的信息:一起挣扎吧。一起痛吧。一起……活下去。
洛凡僵住了,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无措。他看着自己被顾迁迁轻轻握住的手指,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酸涩又熨帖。他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他用力抿紧嘴唇,最终放弃了抽回手的冲动,任由那只温暖的手包裹着自己冰冷疼痛的指尖,一种无声的依靠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也落在床头柜那枚静静躺着的声波戒指上。戒指冰冷的金属边缘,在光线中折射出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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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源的情况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沉沉地压在顾迁迁心头。每一次去监护室外探望,看着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听着那些单调重复的机器提示音,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凌迟。她强迫自己进食,强迫自己复健,强迫自己照顾洛凡,用这些琐碎的事务填满每一分钟的空隙,试图麻痹那噬骨的恐惧。
然而,深夜总是最难熬的。当医院彻底陷入沉寂,窗外只有城市遥远的霓虹在窗帘缝隙里投下变幻的光影时,白日里被强行压抑的恐慌和脆弱便会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这一晚,顾迁迁在剧烈的疼痛中惊醒。肋骨断裂处的钝痛仿佛嵌入了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拉扯。更让她窒息的是那只右手——毫无知觉,沉重冰冷得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这种彻底的“失去”,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带来一种灵魂残缺般的恐惧。她辗转反侧,冷汗浸透了病号服,几乎喘不过气。
她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拧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小小的病房,却驱散不了心底的寒意。隔壁床的洛凡似乎也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偶尔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顾迁迁扶着墙壁,艰难地、一步步挪到窗边。冰冷的玻璃触碰到她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色,医院的灯光在远处勾勒出模糊的楼影。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缝隙,带着初秋的凉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极其熟悉的旋律,如同幻觉般,突兀地钻入了她的脑海——
是德彪西的《月光》。
不是舞台上辉煌的版本,不是录音室里完美的诠释,而是……最初的样子。是那个飘着薄雾的夜晚,在湖畔小木屋稀疏的林影下,晚风穿过琴房半开的窗户,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远处湖水的气息,拂过她放在琴键上的手指。那时她弹奏的《月光》,带着一丝初学的青涩,音符间流淌着少年人特有的、澄澈而略带迷茫的忧伤,清冷、朦胧,如同梦境边缘的呓语。
那琴声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不是回忆,而是此刻正从某个幽暗角落流淌出来,带着旧时光特有的潮湿、模糊的忧伤,轻轻缠绕着她的耳膜。顾迁迁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在肋骨断裂的疼痛中不规律地狂跳。幻觉?还是……濒临崩溃的臆想?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牵扯断骨,痛得眼前发黑。昏黄的灯光下,病房里只有洛凡不安稳的翻身和她自己沉重的喘息。琴声消失了,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死寂重新淹没房间,只剩下仪器的低嗡和无边的黑暗。
可那旋律的余韵,带着夜晚湖风的凉意和年少江源倚在门框上沉默专注的影子,顽固地盘踞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种近乎恐慌的渴求攫住了她——她需要抓住点什么,证明那声响并非虚妄,证明某种支撑着她不至彻底碎裂的东西,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微弱地搏动。
她扶着墙壁,拖着那只沉重无用的右手,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病房门口挪去。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冷汗浸透了她单薄的病号服。她要去重症监护室,她要去看江源。只有亲眼确认他还“在”,哪怕只是靠着冰冷的机器维持着“在”,才能压下心底那灭顶的恐慌。
走廊的灯光比病房更刺眼,也更冰冷。深夜的医院是另一种寂静,空旷得能听到自己拖着脚步的回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的边缘。她像一具残破的提线木偶,依靠着墙面的支撑,缓慢地朝着那个亮着惨白灯光的长廊尽头移动。
终于,那扇厚实的、隔绝生死的玻璃门出现在视野里。监护室里仪器的灯光幽微闪烁,勾勒出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形轮廓。顾迁迁几乎是扑到观察窗前,冰凉坚硬的玻璃贴在额头上,带来一丝寒意。
江源依旧无声无息。氧气面罩下脸色苍白得透明,胸口在被单下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各种管子连接着他与那些闪烁着数字、发出规律滴答声的机器。像一个被遗弃在精密仪器丛林中的、濒临报废的玩偶。
“江源……”顾迁迁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无声的名字。白日里强行构筑的冷静外壳在极夜的寂静下彻底崩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膝盖、腰腹、胸口……就要淹没口鼻。她看着他那毫无生气的脸庞,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会就这样永远睡下去吗?他们会就此死别吗?她猛地抬起左手,握成拳捶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却又无力地垂下。
就在这万念俱灰,冰冷的窒息感要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音符,如同被风吹散的、怯生生的萤火,极其突兀地,再次穿透了这片死寂的绝望,钻入了她的耳中。
这一次,不是幻觉!
顾迁迁猛地抬头,心脏骤停了一瞬。声音……来自走廊另一端!不是《月光》,是另一个同样破碎的片段——肖邦的《离别曲》,升C小调夜曲开头那几个标志性的、带着沉重叹息般的和弦。
有人在弹钢琴!在这死寂的医院深夜!
她扶着墙壁,循着那微弱得几乎要被呼吸声掩盖的琴声,踉跄地转过走廊拐角。声音变得清晰了一点点,是从楼下公共活动区传来的。
深夜的活动区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那架蒙尘的黑色立式钢琴顶盖被掀开着。一个极其瘦削的身影蜷缩在琴凳上。
洛凡。
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形销骨立。他没有坐轮椅,大概是忍着剧痛自己走下来的。他背对着走廊,佝偻着上身,右手——那只布满深蓝色淤痕、活动受限的右手——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按压着琴键的左端低音区。
琴声正是从他指尖艰难地流淌出来。
他弹得很慢,很轻。每一个音符都像在刀尖上起舞。顾迁迁能看到他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每一次手指落下都伴随着他肩颈肌肉不自然地绷紧。他尝试着将左手也放上去,但那被绷带缠绕的左手似乎连抬起都困难,只能在低音区附近勉强按下一个极其虚弱的单音,不成旋律,更像一声无力的呜咽。
他弹的是《离别曲》的开始部分。那原本应该沉郁优美、带着优雅哀愁的旋律,在他破碎的节奏和错落的音符下,变得支离破碎,扭曲变形,充满了挣扎和徒劳的意味。弹不到几个小节,他似乎忘了后面的谱子,手指悬在半空,茫然地停在冰冷的琴键上。然后,他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额头几乎抵在琴键边缘那片光滑的黑漆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
他不是在演奏。他是在用琴键切割自己。
顾迁迁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如同雕像般凝固。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血液似乎也停止了奔流。她看着他颤抖的、布满伤痕的右手在琴键上徒劳地摸索,看着他那被痛苦和绝望压垮的瘦削脊背,听着那扭曲破碎、却顽固地想要抓取一点什么的琴声。
这一刻,她心中翻涌的,不再是单纯的同情或责任。
一种更为深沉、更为苦涩的联结感,如同黑暗中冰冷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他们都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东西。江源躺在生死线上,而她引以为傲的右手成了废品,洛凡则被剥夺了完整的身体和过往的人生轨迹。他们都站在废墟之上,被命运的巨轮碾过,留下满身伤痕和无法填补的空洞。洛凡此刻的挣扎,他那不成调的、痛苦的琴声,像一面残酷的镜子,**裸地映照出她自己的绝望和无力回天。
她看着他试图用残缺的手指去触碰音乐——那曾经是她生命的光源,如今却成了最锋利的讽刺。他弹奏着《离别曲》,那沉重的音符如同命运的谶语,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就在顾迁迁感到那冰冷的藤蔓要将她彻底绞紧,窒息在那无边无际的共鸣的苦涩中时,她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丝奇异的微光。
在洛凡那只笨拙地悬在琴键上方的右手食指上,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深海中被惊醒的夜光水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闪烁了一下。
是那枚声波戒指!
顾迁迁瞳孔骤然收缩。她记得自己歇斯底里地将它塞给了复健师,勒令将其拿走。它怎么会……戴在洛凡的手指上?而且,在洛凡试图弹奏、情绪剧烈波动的这一刻,它竟然……亮了起来?
那幽蓝的光芒只持续了一瞬,随着洛凡手指的无力垂落而熄灭,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顾迁迁确信自己看到了。那枚冰冷的、属于姜丽华教授遗物的戒指,在洛凡这个“蓝色和弦”的载体身上,在这个绝望的夜晚,发出了回应。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顾迁迁的脊椎,混杂着震惊、困惑以及一丝在绝对黑暗中骤然瞥见未知磷火的悸动。那光芒是什么?共鸣?残余能量的反应?还是……某种尚未被揭示的、来自深渊的联系?
她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洛凡指间那枚重新归于沉寂的戒指上,又缓缓移向他被痛苦压垮的背影。监护室里江源无声的身影,自己右臂沉重的虚无感,以及眼前这扭曲破碎的琴声和那转瞬即逝的幽蓝光芒……所有的一切,在这死寂的医院深夜,交织成一张巨大、冰冷、却又在某个无法触及的深处透着一丝诡异微光的网,沉沉地将她笼罩其中。
夜,还很长。而绝望的深渊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发生着无人知晓的异动。
冰冷的电流沿着脊椎窜上顾迁迁的大脑皮层,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尖叫。洛凡指间那枚声波戒指转瞬即逝的幽蓝光芒,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内心绝望的深渊里激起了诡异而致命的涟漪。那不是幻觉,不是巧合。它回应了他混乱痛苦的琴声,回应了他作为“蓝色和弦”最初载体那破碎不堪的本质。
绝望的共鸣瞬间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取代——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悍然。
她没有时间思考戒指为何在洛凡手上,没有时间质疑这光芒意味着什么。她脑海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咆哮:既然它能回应洛凡,既然它是姜丽华教授留下的、唯一能与“蓝色和弦”产生联系的东西,那么……它或许就是江源最后的机会!唯一的钥匙!
“洛凡!”顾迁迁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穿透了活动区压抑的呜咽和破碎的琴声。
洛凡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野兽,仓皇地回头。那张苍白得透明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茫然的惊惧。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仿佛那枚冰冷的戒指和刚才泄露的幽光是无法饶恕的罪证。
顾迁迁已经一步一踉跄地冲到他面前。钻心的肋骨疼痛被她强行压下,冰冷的右手在身侧沉重地晃动。她伸出左手,动作近乎粗暴地抓住了洛凡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手腕!
洛凡痛哼一声,伤口被牵扯的剧痛让他瞬间冷汗涔涔。“你……干什么?”他试图挣脱,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戒指!给我!”顾迁迁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紧紧锁住洛凡,“它能救江源!它刚才亮了!它对你有反应!告诉我……它能有什么用?!怎么用?!”
洛凡的瞳孔因震惊和恐惧剧烈收缩。他清楚地记得顾迁迁歇斯底里要丢掉这东西的样子,更清楚地记得陈博士对这东西讳莫如深的态度和那些痛苦的实验记录!“不……不行!”他拼命摇头,试图抽回手,“那是……陈博士都害怕的东西!它……它会毁掉载体!它会……”
“载体?!”顾迁迁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尖叫,左手的力量因为疯狂的情绪而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洛凡手腕的皮肤,“你和我都是载体!江源也是!我们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还在乎再毁一次吗?!”她猛地将洛凡的手扯到自己眼前,那枚戒指冰冷的金属贴着她的指尖,“看看江源!他快死了!他等不了了!不管你知不知道怎么用,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唯一的办法!告诉我,洛凡!”她的声音到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嘶吼,泪水毫无预兆地滚滚而下,砸在洛凡冰凉的手背上,“求你了……”
最后那三个字,带着崩溃边缘的泣音和孤注一掷的卑微,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洛凡的心上。他停止了挣扎,灰蓝色的眼睛望着顾迁迁泪流满面的脸,又仿佛穿透她,看到了监护室里无声无息、如同褪色照片一般的江源。他想起江源扑向落石的身影,想起他拖拽自己时几乎咬碎的牙关,想起那句嘶哑的“走啊!”。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酸涩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欠这个男人的,太多了。多到……或许只有用自己的命去填,才能稍稍偿还那无尽深渊般的亏欠。
洛凡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眼中所有的挣扎、恐惧和茫然,在顾迁迁那句“求你了”和监护室冰冷的景象里,迅速凝结成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和决绝。他看着顾迁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洞:
“它……会强行抽取‘和弦’残余的能量……灌注……”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在吞咽玻璃渣,“……灌注到一个新的……或者濒死的……‘容器’里。过程……痛苦……不可控……就像……陈博士早期失败的实验……承受不住能量的容器……会……崩解。”
崩解。
顾迁迁的心脏像是被这两个字冻结了。但她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更烈。她明白了。这是一场残酷的赌博,赌注是洛凡的命,目标是江源可能苏醒的最后一线生机。
“给我!”她几乎是命令道,左手更加用力。
洛凡没有再反抗。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仪式般的沉重,开始转动右手中指上那枚冰冷光滑的戒指。戒托内侧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凸起纹理。
“设定……频率锚点……”他喃喃自语,像是说给顾迁迁听,又像是最后的诀别,“指向……江源……的生命体征……波段……”他指尖颤抖着,费力地摸索着戒指内侧,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让他脸色更白一分,仿佛在对抗戒指本身巨大的排斥力。终于,他似乎完成了某个无形的设定,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幽蓝光芒再次闪过戒面,指向了重症监护室的方向。
“然后……”洛凡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如同冰封的湖水,倒映着顾迁迁疯狂而绝望的脸,“需要……强烈的情绪刺激……和持续的……能量引导……就像……刚才的琴声……但……需要更强烈的共鸣……引导戒指……启动……抽离……”
强烈的情绪刺激……持续的引导……共鸣……
顾迁迁猛地松开洛凡的手腕,目光扫向那架蒙尘的黑色钢琴。她那只被层层包裹、沉重如石的右手,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帮我……”她的声音带着孤狼般的狠厉,目光灼然地钉在洛凡脸上,“坐过去!左手!放在低音区!给我一个和弦!一个就行!”她指向琴键左端洛凡刚才触碰的位置。
洛凡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他看着她那只废掉的右手,眼中掠过一丝更深的痛楚,但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忍着胸口的剧痛,一手撑着琴凳边缘,极其艰难地从轮椅上挪到琴凳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他抬起左手——那只还缠着绷带、无法灵活屈伸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半个手掌重重地、笨拙地拍压在低音区几个相邻的黑白键上!
轰——
一声沉重、浑浊、极度不和谐的低音和弦骤然爆发,如同垂死野兽的怒吼,在死寂的活动室里炸响!巨大的声浪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就是现在!
顾迁迁闭上眼睛!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残废的右手,忘记了肋骨的疼痛,忘记了所有物理的限制!她将自己全部的灵魂、全部的爱、全部的恐惧、全部的不甘、全部的绝望,以及对江源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记忆洪流——湖畔初遇时他沉默专注的眼神,琴房里并肩练习的汗水,舞台上他站在后台暗处的微笑,实验室崩塌前他扑过来的身影,监护室里他灰白透明的脸庞——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感,都凝聚成一股近乎实质的、狂暴的精神洪流!
她将自己的一切,狠狠撞向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
想象的琴键在她的精神世界里轰鸣!她“驱动”着自己那只失去了所有连接的、沉重的、冰冷的右手,以灵魂为力量,猛地向下“砸”去!砸向那片精神世界里由洛凡制造出的、浑浊黏稠的和弦深渊!
“呃啊——!”
就在顾迁迁的灵魂力量疯狂撞下的瞬间,洛凡发出了凄厉到非人的惨叫!
他中指上的声波戒指猛地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瞬间缠绕上他的整根手指,并沿着手臂向上疯狂蔓延!戒指内部发出高频的、令人牙龈酸痛的嗡鸣!一股肉眼可见的、深蓝色的、如同液态闪电般的能量流,被狂暴地从洛凡的身体里硬生生抽离出来!它顺着戒指爆发出的蓝光,形成了一道扭曲的、嘶嘶作响的能量管道,如同贪婪的毒蛇,向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疾射而去!
洛凡的身体像被通了高压电般剧烈震颤!眼球因为巨大的痛苦和能量抽离而猛地凸起,布满血丝!他按在琴键上的左手瞬间被弹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样从琴凳上软倒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深蓝色的血液从他绷带的缝隙和口鼻中疯狂涌出!那枚戒指上的光芒随着能量流的输出而明灭不定,每一次闪耀都伴随着他身体更剧烈的痉挛和一声被堵在喉咙里的、濒死的哀嚎!他正在被一寸寸地撕裂、瓦解!
顾迁迁的精神世界同样遭受着恐怖的冲击!当她的灵魂力量“撞击”到戒指引导的能量流时,一股冰冷、狂暴、充满了毁灭意志的混乱信息流顺着她的“连接”倒灌而入!那不是洛凡的意志,更像是“蓝色和弦”残骸本身携带的、属于陈博士早期实验中那些失败品湮灭时的无尽痛苦和被扭曲的怨念!冰冷的死亡幻象、血肉撕裂的剧痛、意识被强行抹除的虚无感……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入她的大脑!
“啊——!”
顾迁迁抱着头,发出撕裂般的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那只废掉的右手在剧痛中剧烈地颤抖抽搐!她的精神堤坝在这恐怖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要坚持!要引导!要让这股狂暴的能量流向江源!
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渗出!眼前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疯狂挣扎!她强行集中最后一丝清明,将所有的意念都死死钉在那股射向监护室的能量流上!
去!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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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脉冲如同深蓝色的幽灵,穿过厚重的墙壁,无视一切物理阻隔,精准地投射在重症监护室内。
连接江源身体的仪器警报灯瞬间由黄变红!尖锐刺耳的蜂鸣撕裂了监护室原有的单调滴答声!
屏幕上,他原本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曲线,骤然间变成了一片狂乱闪烁、峰值爆表的混乱雪花!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疯狂地向上窜起,远远超越了危险阈值,又猛地向下俯冲,几乎要撞破屏幕底线!血压数值的数字疯狂跳跃,如同失控的计数器!
躺在床上的江源,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被扔进滚油里的鱼!肌肉绷紧到极限,脖颈和额头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起!氧气面罩下,喉咙里发出极其痛苦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怎么回事?!”值班医生和护士惊恐地冲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生命体征超限!快!注射强效镇静剂!准备电击!”主治医生对着护士大吼,同时扑到床边试图按住江源剧烈抽搐的身体。
“不行!医生!镇静剂无效!他的身体在排斥!”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
“电击!快!200焦耳!准备!”
除颤仪冰冷的电极片贴上江源剧烈起伏的胸口。巨大的电流冲击下,他的身体再次猛烈抽搐弹起!屏幕上混乱的数字和曲线没有丝毫改善,反而更加狂乱!那股深蓝色的能量流如同无形的风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摧毁着一切,又仿佛在强行点燃某种濒临熄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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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室冰冷的地板上,洛凡的抽搐渐渐微弱下去。那些狂暴的深蓝色能量流似乎已经抽干了最后一丝源泉。他蜷缩着,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口鼻中涌出的深蓝色血液在身下蔓延开一小滩诡异的痕迹。指间的声波戒指,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灰烬,戒身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顾迁迁跪在他的旁边,头痛欲裂,精神世界一片狼藉,像是被风暴彻底肆虐过的废墟。她用左手死死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肋骨断裂处的剧痛几乎让她窒息。她茫然地看着地上气若游丝的洛凡,又猛地扭头望向监护室的方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远处监护室隐隐传来的混乱警报声。
结束了?失败了吗?江源……洛凡……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滴……滴……滴……
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稳定节律的声音,穿透了活动室的死寂,也穿透了监护室混乱的警报喧嚣。
是心跳声!
不是仪器合成的电子音,而是……真实的心跳搏动声!来自重症监护室的方向!
顾迁迁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抬头!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捕捉那微弱的声音。
滴……滴……滴……
稳定,有力。一下,又一下。像黑暗尽头敲响的、倔强的鼓点。
紧接着,一个更加微弱、带着长久沉睡后滞涩感的吸气声,极其轻微地传来。
顾迁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她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扑向通往监护室的走廊!肋骨断裂的剧痛被巨大的希望彻底点燃,变成了燃烧的火焰!
她扑到那扇厚厚的观察窗前,几乎是撞了上去!
监护室里,一片狼藉。医生护士满脸震惊和疲惫,仪器屏幕上的混乱峰值消失了。那条象征着心跳的绿色线条,虽然微弱,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的节律,在屏幕上蜿蜒前行!
病床上,江源弓起的身体已然平复。氧气面罩下,他那灰白透明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而他紧闭的眼睑,在顾迁迁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千年的蝶,试图挣脱沉重的茧壳。
顾迁迁的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身体沿着冰冷的玻璃无力地滑落,跪倒在地。
而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活动室冰冷地面上,洛凡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血泊里。他指间那枚布满裂纹的戒指,无声无息地崩碎开来,化作了极细的、闪着黯淡蓝芒的粉末,被窗外吹进的风,悄然卷走,不留一丝痕迹。他原本年轻的脸庞,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的死气,几缕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在昏迷中悄然褪去了颜色,变得霜白刺眼。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丝火星般的生命。
窗外,沉沉的夜色正在缓慢消退,遥远的天际线泛起一丝近乎透明的、冰冷的鱼肚白。新的一天,以一种浸透了血泪和代价的方式,悄然来临。
监护室里,那稳定而微弱的心跳声,终于压过了所有仪器的电子噪音,成为这漫长劫难后,第一缕顽强流淌的新生乐章。
滴……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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