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墨京。
萧宁嘉步履匆匆地跑到东宫。
隔着宫墙能远远看到天际燃起的烽火,像是江南三月朦胧的烟雨。
但宁知非从未见过江南,那是中原汉人的天地。
宁知非站在廊下,稚嫩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愁容。
“阿姊,他们说齐军要打进来了。”山雨欲来,东宫鸟兽作散,偌大的宫室一夜间荒凉了起来。
萧宁嘉点头,之前南平内部的动乱早已让这个国家千疮百孔,如今齐军黑云压城,早没了反抗的力气。
“阿姊,我怕。”宁知非伸出手,悄悄拽住了萧宁嘉的衣袖。
从出生起他就被反反复复告知,他是这个国家的储君,他要与这个国家共存亡,任何时候都不能是害怕的。
可他真的怕。
他才四岁,担不起一个国家的兴亡。
“不要怕。”萧宁嘉弯身,替宁知非擦去脸上不知道何时流下的泪水,“丞相让我带殿下去启祥殿,丞相一定会护住殿下的安全。”
其实萧宁嘉也不知道丞相会怎样做,可是到了这种时候,除了丞相,还能信得过谁?
陛下吗?陛下就是一个笑话。
如果皇后还活着……萧宁嘉想,如果姑姑还在,他们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
但已入绝境,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萧宁嘉听从丞相的吩咐,给宁知非换了宫外孩子会穿的衣裳,抱着他匆匆赶去了启祥殿。
丞相站在殿外,翠景公主也已经到了。
“齐军很快就会攻城,儿郎们死守墨京城门,但不会坚持太久。”看到宁知非到了,丞相才开口,“我已经安排好的人护送两位殿下出城,介时两位殿下一道离京,之后找机会分开,以防被齐军盯上。”
死士会把两人一起带出墨京,找到时机后,萧宁嘉会扮成南心雪和宁知非一道前往齐国投奔萧远望,另一个年幼的死士扮作宁知非同南心雪一起去往辽国南安洛身边,如果有一方被齐军捉住,好歹能保住另外一方。
“两位殿下,进去给你们的父皇告别吧。”丞相说。
南心雪拉着宁知非,迈过高大的门槛,进入正殿。
顺帝躺在椅子上,双颊泛红,显然喝了许多酒,殿内乐师还弹着琴,舞姬跳着舞,一派盛世景象。
可哪还有什么盛世。
乐师不断弹错着谱,混在乐章里,像是刀剑的悲鸣,舞姬凌乱的步伐,如同南平已然破碎的山河。
南心雪领着宁知非进来时,歌舞戛然而止,顺帝在宫人的围绕间起身,摇摇晃晃从座位起身,走下殿来。
“你们,照顾好自己。能复国最好,不能的话,好好活着吧。”顺帝醉眼朦胧,他甘心醉死在盛世的蜃景中,但最后的那点父爱,让他同意丞相的计划,将孩子们送出墨京。
丞相想让这两个孩子逃离故土,让顺帝把之前埋着国库的地点写成密信给他们,有朝一日可以凭此复国。
顺帝却觉得没有意思。
古往今来,有几人复国成功?前人做不到的事,凭什么指望后人?
他守护不了的国家,凭什么指望儿孙?
“这是丞相让我写给你们的密信,有人逼你们复国,或者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拿出来看吧。”顺帝弯身,把密信放到了宁知非手里。
宁知非攥紧密信,他朦朦胧胧的,并不真切地明白接踵而来的变故,到底意味着什么。
顺帝忽然把信又从宁知非手里夺了出来:“算了!阿雨,你还太小,给你姐姐吧。”
南心雪把密信收好,朝顺帝说:“父亲,我不会看的。”
“好,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看。”顺帝抚摸着南心雪的头,把两个孩子抱进怀里。
宁知非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便是他散着酒气的胸膛。父亲似乎哭了,也似乎没有,宁知非记不真切,因为再次响起的舞乐声掩盖了所有声音。
亡国的太子与公主,在众人的护送下,从城墙的一角出了城。
离开墨京城,一行人不敢走官道,沿着小路进入了大漠深处。
宁知非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城池,似乎有滚滚浓烟从宫殿的方向冒出。
他那时还不知道,丞相用一把火,将百年宫阙付之一炬。
南心雪也看到了浓烟,她伸手,捂住了弟弟的眼睛。
“不要看了……阿雨,我们能做到的,只剩下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南心雪低声呢喃道。
一夜间,他们没了来处,也没了归途。
世上再也没有南平,没有太子,也没有公主。
南心雪和南心雨,成了烙在他们身上的印记,必须要死死捂住,永远也见不得光。
南心雪一行人与宁知非在大漠深处藏了一个月,而后分道扬镳。
临走前南心雪握住宁知非的手,跟他说:“阿雨,从今以后,事事要靠自己,不要闹小孩子脾气,遇到拿不准的事情,多和宁嘉姐姐商量。如果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即便认出了我,我们也装作不认识,千万千万保护好自己……”
“长姐……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宁知非眼泪汪汪,他从小和南心雪一起长大,南心雪身为姐姐,在母亲离世后也开始笨拙地扮演起母亲的角色。
跟乍然跟南心雪分离,让他本就焦虑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南心雪摇头,跟宁知非说了保重。
弟弟总要长大的,未来路上的所有事,都要独自面对。
“若此生仍有再见之时,长姐会给你泡一壶故乡的茶。”随后南心雪上了马车,掀起窗帘朝着宁知非看了又看,终于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再往后的日子便充满了艰苦,宁知非一行人不敢走官道,在大漠里藏了数日,几次与齐军擦身而过,之后几人在齐、平、辽的边界处,扮作辽国来的农户,混入了齐国。
一行人过于扎眼,进入齐国后,宁知非身边只留了萧宁嘉和一个死士,三人一起去投奔了萧公子萧远望。
萧宁嘉是萧公子的长女,南平先皇后萧远沁的亲侄女。
因萧家仇家潜伏齐国多年,一直追杀他们,萧公子为了女儿,想办法把她送到了先皇后身边。
萧宁嘉因此在墨京长大。
萧宁嘉按照儿时的记忆,很快找到了从前的家,也见到了萧公子。
只是没有想到,萧公子的处境并没有比他们好上多少。
萧远沁病故,南平灭国,萧家的仇家再没了顾虑,派出的杀手开始对萧公子一家人穷追不舍。
宁知非他们见到萧公子时,萧公子夫妇刚刚把幼子萧宁过交给在齐国的旧友,夫妻两人则是回来收拾细软,准备逃亡。
宁知非的到来打乱了计划,两相权衡之下,萧远望决定让宁知非用萧宁过的身份留在他们身边。
“阿雨,舅舅是个没本事的人,思来想去,虽然萧家也在被仇家追杀,但只要躲过追杀,总是能逃出生天的。但南氏……齐国举国之力捉拿你们,一旦暴露身份,性命难保。
“你表弟已被我送去别处,日后也不会再回来,不如你借用阿过的身份留在舅舅和舅妈身边,虽然之后几年也需要东躲西藏,但总能找到安身之所。”
于是南心雨变成了萧宁过,与萧公子一家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如此过了一年,到底还是被杀手找到了住处。
萧远望夫妻和宁知非带来的死士,用性命拖住了杀手,萧宁嘉带着宁知非则躲入了流民的队伍。
从此以后也没有了萧宁过和萧宁嘉,他们成了阿奶的外孙,宁过和宁嘉。
再后来,宁知非被冯清越带进了成安侯府,宁过又变成了宁知非。
他这一生,换过好多身份,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正因为忘不掉,祖辈留在宁知非身上的枷锁依然在,他时时刻刻不敢忘,时时刻刻心惊胆战。
后来有了燕双,这种恐惧便与日俱增起来。
他不该有孩子的,一旦身份泄露,他的孩子也难逃一死。
可他还是生下了燕双,因为这是燕淮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他无法舍弃将血脉与燕淮合二为一的机会。
大夫匆匆赶来时,顾信泞还在昏睡着。
宁知非把顾信泞身上的珠子塞回里衣,后退几步,将顾信泞交给了大夫。
“血流得太多了,所以才一时昏迷。如今血止住了,我给他包扎一下,再开个方子,就不会有事了。”大夫说。
宁知非朝大夫道谢,让把人带来的仆役去拿银子给大夫。
仆役凑过来问:“宁哥,这人到底是谁呀?”
“应该是顾大人。你先去找人煎药吧。”
大夫包扎完毕,就离开了,宁知非守在顾信泞床边,看着仆役给他喂了药,过了中午顾信泞才醒。
“你是顾信泞?”宁知非问。
顾信泞恍惚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来自己换了张易容。
“宁大人,你救了我?”顾信泞爬起身,扯到伤口时,脸上也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化。
他改换装扮去调查魏则谙的底细,果然发现了对方在京都养了杀手,本想着回去报信,结果中途被发现,一路追杀到了附近,顾信泞情急之下回了院子,却没想到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顾大人……不,我是不是该叫你萧大人?”宁知非开口问道。
顾信泞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但眼神里出现的警惕却骗不了人。
他看向宁知非,小心翼翼地问:“宁大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宁知非扶着腰站起身:“真不懂吗?萧宁过。”
“你……”顾信泞终于不再掩饰,眼中露出惊讶神色,“你到底是谁?”
宁知非敢直接跟顾信泞摊牌,早已想好了说辞:“我是当年萧公子救下的孤儿……萧公子收留我,为了报恩,我主动提出替代你的身份……之后经历了一些事,萧公子身故,我和你姐姐一起逃到了汴京,改名换姓……”
他其实可以不告诉顾信泞这些事,一直用萧宁过的身份。
可他没办法眼看着萧宁过就在身边,却因为被自己占了身份,没办法和阿姊相认。
阿姊到墨京的时候,表弟还很小,两个人几十年未曾见过,萧宁嘉不说,宁知非也知道她一直很挂心着萧宁过。
“姐姐?”顾信泞面带动容,“我姐姐她不是……怎么会跟你一起?”
“我也不知道。”宁知非胡说道,“我被萧公子救下时,她一直在萧公子身边。”
“我爹他们现在……”顾信泞试探着问道。他不敢询问双亲的下落,怕听到不愿知道的事。
当年离开双亲,他没得选。跟师父离开时萧公子嘱咐他,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姓,永远不要回来找他们。
于是他成了没有名字的人,常年以易容示人,甚至如今的同僚,大多数也没见过他的真实模样。
日久天长,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长相。
直到那日燕淮误以为宁知非身亡,崩溃之下叫出“宁过”两个字的时候,顾信泞才有所触动。
虽然宁作为姓氏,读音有所改变,但写出来,却确确实实是他藏在心底的那两个字。
他掩埋多年的名字……
“萧公子和夫人三十年前已经亡故。”宁知非低声说。
随后他又补充道:“现在你以什么身份生活都不要紧,已经没有人会威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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