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是一片稀疏的普通树林,脚下泥土干硬,缝隙里钻出些杂乱的矮枯木和杂草,林中枝丫卷曲干瘪,没有生气,风一吹,簌簌打颤。
但抬头,终于可以看见云和天了。
胸腔内滞涩和混沌消失后的通透感还没持续片刻,彭虎看向宁珂,面色又沉下来。
之前受阵法影响,虽也觉得此人行为怪异,一会儿疯傻,一会儿又通透。可偏偏自己怎么都对他提不起恶感,甚至会下意识想与他更亲近些。至于他身上藏的秘密,更是连探究的念头都没有。
可如今心神清明,他却疑虑陡生。
世子此刻面色如常,嘴角还噙着点终于走出深山的轻快笑意,显然未曾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阵法范围。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竟丝毫不受那阵法影响!
最初见他时,他身上阴鸷狠辣,杀人如麻的戾气,不像装出来的。可山洞中的他顽而不戾,慧而不黠,似乎也非作假。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走在前面的宁珂却完全不知道彭虎的纠结,此刻只有完成任务的喜悦。并且还在暗中琢磨着,要怎么和彭虎说道别话。说什么好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祝君前程似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算了算了。毕竟彭虎是要跟着人造反的,自己可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还是后会无期的好。
说实话,分别在即,心里怪舍不得的,毕竟一起经历了生死。可同时又很兴奋,马上就自由了,他能好好去看看这个世界。
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阴沉的声音:“世子。”
宁珂身体一僵,缓缓转身:“怎么了?”
彭虎面无表情,语气锐利:“这里,似乎并非郡城外的不归山出口。”
宁珂眼神躲闪,挤出个尴尬的笑容。他确实耍了点心眼,趁彭虎不识方向,硬生生带着人穿过整个不归山,从另一头走了出来。因为是走的近路,而外面需要绕道,这里怕是离洧川郡城有几百里了。
“我……”宁珂张了张嘴,想蒙混过关,可对上彭虎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人怎么突然变得凶巴巴的?
难道就因为已经出了山,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了?这也太卸磨杀驴,翻脸无情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抬了抬下巴:“我本来就是想远离太守府,往反方向走,不是很正常?我可只答应带你出山,没答应从哪儿出。”
彭虎缓缓逼近,靴底踩碎了干巴的泥土:“我也没答应放你离开。”
宁珂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你之前明明说……”他猛地想起来,彭虎当时说的是:“你若执意不愿去太守府,便寻机会自行离开。”
“我说了什么?”彭虎逼至近前,阴影将宁珂罩住:“我说的是若你有本事就自行离开,现在,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
“你出尔反尔!”宁珂不可置信地退后半步,他不明白彭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明明之前在山里,哪怕两个人争执得面红耳赤,彭虎也没有这样带着恶意地盯着他。
难道这人之前是装的?自己耍心眼带他穿过了山,对方为了让自己乖乖带他出来,也在耍心眼?
这也太各怀鬼胎了!
他还以为彭虎是个心思单纯,没什么城府的莽夫呢!
两个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彭虎却突然耳廓一动,侧耳细听。
宁珂也似有所感,皱着眉朝不远处的河边眺望:“怎么有人在哭?”
有人哭不奇怪。可那哭声又细又弱,像小猫在呜咽,断断续续,听着竟像是小孩子发出的。这刚出深山,才至小林,怎么会有孩子在这儿?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暂时放下争执,快步朝那河边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见河边的土坡上,一个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的男人正抱着个襁褓呆呆地站着。
浑浊幽深的河水在下方流淌,虽不算湍急,却透着股将人吞噬的寒意。男人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的缓缓抬起一只腿,朝前踏空而去。
“噗通”一声,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走到近处,那男人已经抱着孩子跳下了河。
“不好,快救人。”宁珂与彭虎几乎是同时跃入水中。
河水刺骨的凉,瞬间浸透了衣服。
宁珂咬着牙游到男人身边,一把从他怀中夺过孩子,举过头顶,拼命朝河边游去。
游出几米远,他再回头看,那男人也已经被彭虎提溜着后颈游了过来。
宁珂很快上了岸,将那襁褓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的是个看上去才几个月大的婴儿,那小脸苍白如纸,身体枯瘦如柴,嘴唇紧紧闭着,唇色泛着青黑,之前的细弱哭声已经消失,这孩子竟像是没了呼吸。
宁珂心一紧,连忙扒开孩子的嘴,俯身给他渡了两口气。
冰凉的嘴唇和他贴上,令他下意识抖了抖。
彭虎上了岸,将那男人扔下,就见宁珂趴在孩子身前,一会儿渡气,一会儿贴到胸前听那孩子心跳,忙开口问:“如何?”
“还有心跳!还有救!”宁珂话刚说完,就见那小婴儿喉咙轻轻一动,小嘴中溢出一口浑浊的河水,呛咳着哭出了声。
“活了!活了!” 宁珂喜出望外,连忙把孩子抱起来,又转头朝彭虎急道,“快!快生火!别让他冻着了!”
等到火升起来,三个人和一个小孩围着火堆将身体烤暖,湿冷渐渐散了,宁珂缓过神,才看向那个跳河的男人。
那男人瘫坐在枯草上,始终保持着被彭虎重重扔下的姿势,头垂得低低的,身体一晃一晃地哭着。
宁珂看他哭得凄苦,到了嘴边的责备又咽了回去,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换了个缓和点的语气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孩子何其无辜?”
他一边说手里倒没停,把孩子先交给彭虎,脱下他身上湿透的襁褓,挤干水分,凑近火堆,拍打着烘干。
彭虎不会抱孩子。宁珂怎么把孩子放在他手中,他就怎么捧着。孩子光溜溜的,两条细弱的小腿在空中轻轻蹬着。
宁珂让彭虎靠近火点儿,彭虎就捧着靠近,动作僵硬。
宁珂让他别烫着孩子,他就再拿远点儿。
见那男人哭得停不下来,宁珂叹了口气,“世道炎凉,我知道你一定是经历了很多事情,万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男人这才抬头,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缓缓道:“我叫李平,是附近流民村的。上个月,一群土匪闯入村子,抢粮烧房,若敢抵抗就杀人,我家妇人和两个大儿子,全没了……”
彭虎听到这里,捧着婴儿的指尖微微一抖。
男人声音哽咽着继续:“这孩子已有半岁,却瘦得像只小猫,因为他从小就体弱多病。我抱着他跟剩下的村民躲进山里,可他一直高烧不退,病势凶猛,我眼看着他一天天虚弱下去……实在是于心不忍。村里老人也说,他定活不成了,我便带他出来。走到这处,我心想,反正这仇也报不了,以后的日子不知如何过,不如我陪他一起死了干净,还少受人间这份罪……”
“就没试过报官?县衙难道不管土匪?就这么听之任之?”
李平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绝望:“我们是流民,数年前来到这附近,组了村子,自行开荒。可我们在这里没有户籍。无籍之民去报官,县衙要么不受理,要么就一直拖着。”
“按道理,开荒是要经过当地县衙同意的,对吧?”
“对。”
“你们村子建了多久了?”
“有三四年了。”
“你们村子在此地建了三四年,一直都没有户籍?”
李平无奈地点了点头。
“太荒谬了。”
宁珂看着李平,又看看始终沉默的彭虎。他忽然想起,彭虎也是流民村出身,村子也是被土匪恶霸袭击占有,家人同样惨死。
乱世之中,此类的事情,真是层出不穷,随处可见。
他没再追问,沉默地从自己包袱中翻出一片炒熟的笋干来,递向男人,“你先吃口东西吧。”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以此表达善意。
手中的襁褓已经烘干,宁珂把它在地上铺平,从彭虎手里接过孩子。
孩子裹进暖烘烘的布片里,呼吸渐渐平稳。
宁珂又问:“这孩子的病,找医者治过吗?”
李平捧着笋干,摇头:“没有,老人家说,是疫病,没救了,一直拖着,只会让大家一起染上瘟疫。”
“我看只是风寒。”宁珂语气肯定地道:“你找个医者开几副药,好好养着,能好的。不要如此泄气。”
李平叹气道:“我……我没有钱寻医买药。我们全村被土匪抢得精光,如今只能在山中找野菜、剥树皮充饥。眼看着这外头能吃的都吃完了,我们本打算进不归山碰碰运气,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彭虎道:“那里面不能进。”
宁珂也跟着点头:“里面凶兽横行,且会迷失方向,没有很好的耳力和身手,不能随便进去。”其实有耳力和身手也没有用,里面最大的问题还是那个让人迷失的阵法,宁珂是没太大感觉,可他从彭虎身上看出来了,这阵法对人影响极大。彭虎尚且如此,别人进去怕是不止迷失方向,可能还会丧失神志。
李平又一声叹息。
宁珂道:“孩子的身体是现下最重要的,再不治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我真的……”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宁珂爽快地说:“我有钱,不过,我不认识这地方。哪里有医者,哪里有能抓齐药的药铺,你可知道?”
李平听他这么说,眼前一亮,忙点头:“我知道,五里外就是县城,那里什么都能买到,什么药都有。”
宁珂把孩子小心翼翼地递回给孩子爹,然后把彭虎的那件外袍从自己身上脱下来,贴近火堆烤着,边随口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地界?”
李平有些意外宁珂怎么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但并不多问,老实回答:“这里是长寿县石桥镇,洧川境内。”
“呀……还在洧川?”宁珂下意识嘟囔一声,又道:“这里离洧川郡城有多远?”
李平道:“我从未去过郡城,但听别人说,这里去郡城要绕许多山路,即便是骑马赶路,至少也得两天时间。”
宁珂忍不住朝彭虎偷瞄了一眼。
彭虎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但并没说话。
宁珂又问李平:“你可知最近有什么异动?”
他和彭虎进山之前,太守府遭人袭击。要知道,郡城内外守卫森严,那些人一定不简单。而且,那天那个手执长戟的人,看着像个行军打仗的武将。
洧川密谋造反之事,可能已经被朝廷察觉,那是他们遣兵在探。若是如此,恐怕不日,便会大军压境。
这一点,彭虎一定也是猜到的,才会不顾伤势,急着出山。
李平问:“异动?”
“比方说,有没有听闻洧川要打仗之类的传言。”
“打仗之类的传言,十几年来一直都没断过,可是否真的要打,我们老百姓无从而知。而且村镇消息闭塞,我什么也不知道。”
确实如此,有时候战火就是一瞬暴发的。就算此刻郡城那边已经快打起来了,几百里外的村镇也都还不知情。
这就是古代没有网络的弊端,什么消息都得靠人马传递,滞后得不行。
不过,或许郡中有什么异动,县城内会有人知道。
彭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也不管身上劲装是否被烘干,猛地起了身道:“走,现在就进城。”
孩子的事耽搁不得,李平也忙抱着孩子站起来。
三人灭了火,便脚步不停地朝长寿县城而去。
这地方确实偏远,一路上连个驿站都没有,只偶尔遇到几个扛着锄头的农人,路过两三个稀稀拉拉的村落。
李平抱着婴儿,时不时低头看看孩子,眼中满是担忧,又因孩子有救,而生出了点盼头。
宁珂走在他边上,突然问:“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安稳可去的地方吗?”
“什么是安稳可去的地方?”李平愣了愣。
宁珂想了想道:“我喜欢四处游玩。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比较稳定……呃,就是那种匪患少、没战乱,风景优美,能安安心心生活和玩儿的地方。”
宁珂自然不是想游玩,他也没闲情逸致游玩……他就是想找个山明水秀,没有战乱的地方去避世!虽然之前和彭虎关于“救世”的话题论道了两次,他那时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内心并没有那么高远的想法,他不仅不想着救世,还想着避世。
至少……至少先好好看看这陌生的世道。自他来到这里,九成时光都困在那片荒林里,连人间烟火都没瞧真切。
可宁珂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句话,竟同时得罪了两个人。
李平攥着怀里的襁褓,嗫嚅着说:“小郎君……我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被战乱追着跑,被饥荒赶着走,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敢想什么安稳游玩的地方?”
宁珂道:“啊,是我问得唐突了,你别往心里去,回头我自己找。”
就听一边的彭虎开口道:“你倒想得长远,连往后躲清净的地方都盘算上了。”
宁珂转过身,眉梢挑了挑:“我盘算自己的路,碍着谁了?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想去哪、想做什么,我自己决定。”
“你倒是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可知百姓疾苦?世间多少人身不由己!你口口声声说着救世之道,也怀有救世之能,可这就是你的救世之心?”
又来了!又来了!
“我这不是还没理清头绪吗?”宁珂咬牙切齿,在原地做了一套“烦死了.gif”表情包动作。
彭虎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盯着他怪异的动作,眉头拧成一团。
李平抱着孩子,站在两人中间,赶紧打圆场:“两位郎君,别吵了,前面就是县城。”
宁珂又瞪了彭虎一眼,才继续往前走去。
与郡城外的官道相比,这里的土路坑坑洼洼,破烂不堪,前行艰难。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长寿县的城门才出现在眼前。
城门口守着个门卒,斜斜靠在墙根,脑袋一点一点的,姿态散漫。
宁珂他们从他面前走过去,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三人进了县城,直奔药铺而去。
那药铺内有个会诊脉的白发老医翁。
老人家替婴儿诊了脉,果然如宁珂所说,只是伤寒,而非疫病,“我开几副药煎着喝,可这孩子天生体弱,又耽误了太多时日。能不能好转,就看接下来三天情况。这三天得好生照料,若是还没起色……”
“多谢老医官。”宁珂连忙打断他,生怕他说出不吉利的话。等老者开药方时,他又问:“这里有伤药吗?再给我多拿些消炎止痛、清创止血的伤药,药粉药膏,内服外用的,我都要。”
老医者抬眼扫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这药铺的伤药,用料实在,价格可不便宜。”
“价格好说。”宁珂爽朗地道。
等老医者开好方子,宁珂又跟着药童去后堂抓药。
彭虎这时却跟了过来,看向宁珂:“世子,钱从何来?”
宁珂神秘一笑。
彭虎刚要皱眉,手腕突然被宁珂攥住。宁珂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腰处,缓缓滑动。
彭虎指尖一僵,下意识想挣开。
“别动。”宁珂笑盈盈地道:“仔细摸,摸到了没?我得穿着那侍女衣服溜走,可中衣却没口袋,我总不能空着手跑吧?岂不是得饿死在路上?于是早在计划实施之前,我就想到了主意,把裹着金银的小包一个个系在裤腰带上,这样既不容易被人发现,奔波途中不慎遗落一两件,也无甚大碍。”
彭虎的手掌顺着宁珂力道,在他腰间移动半寸,果然触到了一小块硬物。其实,他之前就摸到过了,没太在意,只以为是世子的裤子自带什么新奇样式。
他一用力,抽回手:“你倒是会做打算。”
“学到了吧?以后你要是遇到这情况,也能用得上。”宁珂凑上前半步,“我还没说你呢,你堂堂太守府都尉,身上居然一点银钱都不带,口袋比脸还干净。倒是带了堆没用的。”
“我吃穿皆在太守府,平时无需银钱傍身。”彭虎淡淡道。
“那你老婆本放在哪儿?”宁珂心说,你家太守不会不给你开工资吧?
彭虎不解,“何意?”
“就是……将来娶妻用的聘礼,你总得存着吧?你一般都放哪儿?”宁珂顿了顿,又问:“还是,你已经娶过了?”
“没有。”
“哦,那你有多少老婆本?你们家太守给你开的俸禄如何?”
“……”彭虎没有回答,握着刀,转身出去了。
片刻后,宁珂付了药钱追出来,拿着几瓶药罐递向彭虎:“这是给你的。你肩上、腿上的伤肯定还没好,我看你时常顿住,你拿着,再敷一敷。我之前在山里自制的那些,药效肯定没这个好。”
彭虎不接,反而后退一步,“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你那伤口肯定是要敷药的呀,我急着带你出山,就有这原因。”宁珂声音渐渐低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蛇毒影响,你那伤口有些起脓……你不要逞强!再怎么强悍,你也是**凡胎,伤口烂了会要命的。”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
“可这药我都买了,总不能扔了吧?”
两人堵在药铺门口,气氛僵硬。李平抱着孩子从里面出来,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嘴巴张了张,半天没敢出声。
宁珂手僵在空中半天,见彭虎始终不接,轻哼一声,将药罐揣回自己怀中,又看向远处,道:“懒得和你计较!我去买套衣服,一会儿我们再找个地方住下。”说着,便朝远处布庄而去。
待宁珂离开,李平看着他的背影,才对一旁的彭虎,犹豫地开口:“观宁郎君言行,实属性情纯良,待人赤城,如此少年英气,似是未经世事,让人倍感亲善。”
彭虎收回视线:“在这世道,此话与骂其蠢笨有何区别?”
李平顿时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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