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彭虎一夜未归。宁珂在彭虎房里,始终没能等到他。翌日天刚蒙蒙亮,他揉着额头走进院子,又发现,隔壁房间的孩子爹居然也不在房内。
“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把孩子独自放屋里。”宁珂嘀咕,但同时又意识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几个月大的婴儿独自待着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寻常人家为了生计奔波,哪能时时贴身照看?
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体温,温热平稳,才放下心。于是,打水细心地给孩子洗了小脸,又热了些吃的喂下,然后在院中支起炉灶,边煎药,边等着两个人回来。
刚把火生起来,就听院外传来一阵说话声。
透过半掩的院门朝外看,只见隔壁逆旅的老夫妻正送着一个人从他们那边院子出来。
看不清那人正脸,只看到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青衣,衣料不算华丽,可穿在那人身上却不明缘由地透着股艳色。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着,发丝垂至腰后,被晨风吹得轻轻飘动,露出那纤细的腰身。这般身形软如弱柳,肩背薄如无骨,要不是听到他开口说话,宁珂还以为他是位柔媚的女子。
“姚郎这般忙碌,就别总惦记我们老两口了。”张老丈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难掩一丝怅然,“我们身子还硬朗,能自己照顾自己。”
那男人声音也同人一样婉转动听:“书昀兄与我情同兄弟,他不在了,我照看二位是应当的。”
提到已故的儿子,老妇人有些黯然。
张老丈道:“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谌儿也是三生有幸。”
老妇人拉住那人的手,语气恳切:“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男人道:“会的。”
又相互叮嘱了几句,那男人转身离开。
老夫妻俩却停在门口,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宁珂架好了药罐,缓缓走出院落,笑着和老人家打招呼,“老丈,大娘,起得这么早?”
“宁郎君早。”老妇人拭去眼角的湿意,笑着回应,又关切地问,“我这院落简陋,昨日住得还习惯吗?”
宁珂道:“挺好的。”就是又潮又湿又阴又冷又暗又漏风,比山洞好不了多少,他昨晚辗转难眠,很晚才睡着。
可他也清楚,在这世道,寻常百姓能有这样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已是不易。
宁珂又道:“刚才这位是?”
“他是我儿谌儿的朋友,姓姬名姚,曾与谌儿一同在县衙当差。谌儿走后,他常来给我们送些吃的用的,陪我们说说话,宽慰宽慰我们。”老妇人说着,又面色黯然。
宁珂昨日打听逆旅时,就听人说了他们家的情况。
这家家风清正,父尽其慈,子承其孝,独子品行端方,家中十分和睦。因为儿子的死,老两口一夜白头,看着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实则不过五十来岁,可见悲痛之深。
张老丈不忍看妇人如此,转身进了屋。
“哦,对了。”老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收住心神,热情地说要拿些糕点给宁珂,转身进屋取了个布包,递到宁珂手中。
宁珂连连称谢。
等老妇人回到自己院子,他又在原地停了会儿。
先前那人身上的气质太过独特,精致得与这巷子,准确地说与这世道都有点格格不入。
他刚要转身进院子,就听对门屋内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是那位姬大人又来了?
“切,还姬大人呢,啧啧啧。真是戏演得够足,人都死了几年了,他还总往张老两口这儿跑,演给谁看呢?人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两个人这么亲近。”
“可不是嘛!也就俩老糊涂,失了独子没人依傍,才把这虚情假意当真。换旁人谁不知道他姬姚是什么货色?又虚伪又贪婪,心黑得很。”
“我看呐,估计是冲着老两口那点田产。”
“肯定是。张郎君在时,他就没少惦记这家的好处。表面做朋友,背地里给人穿小鞋。人家张郎君是县里有名的清白人,学问好、性子正。他就见不得人家好,暗地里不知道使了多少绊子!普通人说他一句,他能记恨几年。人家张郎君可没少斥责他,他肯定记恨着呢。”
“是呢,他心眼子小得像绣花针。”
“听说以前是在京中哪个大官家当过男宠,后来年纪大了才被打发到这偏远县城来当了书佐,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听说比女人还会伺候人呢,和那金家的死胖子不清不楚。”
“真的吗?”
“我亲戚去金家送菜,亲眼见过他从金家后门出来。看上去人模狗样,背地里指不定干了多少男盗女娼的龌龊事!”
……
宁珂皱着眉,捏紧手里的布包,转身往院里走。夹着鄙夷嗤笑的议论声渐渐低下去。
金家?是本县最富的那个金家吗?
孩子的药快煎好时,彭虎和李平回来了。
宁珂见他们进来,连忙迎上去,掩上门:“你们去哪儿了?”可刚靠近彭虎,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你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我没事,别跟来。”彭虎语气冰冷,避开宁珂,径直往自己屋里走去,利落地关门落栓。
宁珂追到门口:“你……你要是伤口裂开,或者受伤了,记得给自己上药,药瓶就在案上,还有……把衣服换了。”
说完,他回头看向李平。
李平眼神躲闪,左顾右盼,不敢与宁珂对视,最后找借口端着药,匆匆进屋去了,“我去给孩子喂药。”
宁珂看着他慌乱的背影,知道肯定是彭虎吩咐过,不让透露昨晚他们的去向。
他并不打算为难李平,因为他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果然,不到晌午,县城的街头巷尾就炸开了锅,到处都是议论声:
“听说了没?今天早上城门口挂了颗人头!”
“真的?谁的人头?”
“好像是个山匪头目的!”
宁珂料想彭虎是受了伤,但伤势应该不算太重。他这会儿没再执意扣门打扰,而是留着彭虎在屋内自行处理伤口,好生休整。
揣上些金银,宁珂走出逆旅,径直朝着县城里最是热闹的街市而去。
这一路,但凡见着有人扎堆闲谈,他就往上凑,然后十分自来熟地和这些市井相亲们攀谈。
不知道彭虎之前是怎么打探消息的。但论起效率,宁珂觉得自己定然更胜一筹。
他只需在人群之中偶尔插几句“真的这般离奇?”“这可太有意思了!”“后来又如何了?”,就能让相亲们的话题源源不断地延续下去。
“那些土匪在周遭几个镇子为非作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早是人神共愤!那位黑衣侠士此番杀上山头,当真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可他为何要将人头挂在城门之上?”
“自然是为了警告其他山匪,杀一儆百,让他们再不敢这般嚣张跋扈!”
一人摇头叹气,满脸忧色:“说起来,城门口的门卒真是半点用都没有,竟对此毫无察觉,还是进出城门的乡亲先瞧见了那颗人头。县城管制如此松懈,当真是可悲可叹。”
另一人却不以为然:“只能说,那黑衣侠士,武技精熟,勇力过人。”他俨然已经成了黑衣侠士的忠实拥护者,谈论起对方满眼放光。
宁珂见状,适时凑上前问道:“那黑衣侠士长什么样?好看吗?”
“要什么好看?英勇健壮才是硬道理。”那人摆摆手,语气夸张:“那黑衣侠士身高八尺有余,面色黝黑,右脸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眼角直划到下颚,面如恶鬼、神似凶神,便是阴间的魑魅魍魉见了,也要退避三舍!”
“啊~”宁珂故作惊讶,追问:“你怎会这么清楚?难不成亲眼所见?”
“那是自然!”那人拍着胸脯,满脸得意,唾沫横飞地说:“我家就离城门不远,他将人头挂上去的时候,我恰好扒着院墙瞧见了!他身形矫捷,上下翻飞如虎豹腾跃,手中一柄长刀通体漆黑,隐隐泛着黑雾,锋利得不像话。看那土匪脖颈被切得如此平整便知,他黑刀一出,拦路者就会当场人头落地,蹦出数米开外!这般能耐,就算守城的门卒真瞧见了他,也未必敢上前!”
另一人立刻接话附和:“可不是嘛!他杀那些山匪的时候,我堂兄正好打旁边经过!那侠士眼神锐利,气势如虹,单单是往那儿一站,那些平日里作恶多端的山匪就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跪地求饶,连反抗的胆子都没有!”
“你堂兄经过哪儿?你说你堂兄经过山匪窝?”
“你怎么知道是在哪儿杀的山匪,说不定是那些山匪出来作恶,恰好被侠士撞了个正着!”
“那也不能被你堂兄正好遇到。”
“我堂兄就是这么说的!”
“……”
……
宁珂又听了会儿,挠挠脖子,离开了。
看来,确实有人亲眼见到了彭虎,黑衣玄刀的说法没错,只是消息口口相传,被添了不少主观臆想。世人对猛士的想象,大抵都偏向粗犷勇猛,竟把英气凌然的彭虎描绘成了凶神恶煞、能吓退恶鬼的样子。
这倒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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