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虎的计划终究落了空。
正如宁珂所说,即便挨到了天亮,不归山里依旧是一片沉滞的暗。参天古木的枝桠纠缠如网,将光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彭虎又领着宁珂行了些路,依然找不到进山留下的痕迹,脚下的路始终是陌生的。
彭虎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握紧腰间刀柄,瞪向身后的罪魁祸首,刀柄的冷意降不下他心中的火气。
身后的宁珂此刻倒显得自在,一路摇头晃脑,手里捏着根枯枝,走一步就往旁边的树干上敲一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故意在撩拨人的耐心。
见彭虎瞪向自己,他挑眉道:“看什么?还不好好找路,我还指望你把我带出去呢。”心里只觉得好笑。
即便是白天,彭虎依然举着火把,那张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的抖动,怒意像是快要冲破那层脸皮涌出来,彭虎平时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总面无表情。这还是宁珂第一次见他显露这么丰富的情绪,倒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两人在林子里苦熬了一整天,却始终绕不出这片密林。
更怪的是,明明像是在打转,脚下的路却全是新的,连半块眼熟的石头都没见过。
彭虎也曾攀上一棵直插云霄的古木,站在树杈上往远处望,入眼全是连绵的墨绿色山影。
他们似乎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扣在一只巨大的深碗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又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像墨汁似的往林子里渗。
宁珂走了一天,双腿软得跟面条一样,眼神涣散。
“你也太没用了。我不走了。”宁珂往地上一坐。他这一路上都在贬低彭虎,各种找茬,不仅腿疼,嘴也说干了。
彭虎转身回来,没废话,伸手就拎着他的臂膀把人拽了起来。
“……”经过这一天,宁珂都已经被拎习惯了。
“天快黑了,即便走不出去,我们也要找个能避一避的山洞。这里有巨型野兽的脚印,白日行走,我已经尽量避开异动,夜里就不一样了。昨夜是运气好,今晚再暴露在外,恐怕你我都无法活命。”
“还不是因为你,往山里越走越深。”
彭虎哼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你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要走进来。”
夜色来得快,转眼间就把林子裹得严严实实,林中连风都穿不进来,静谧的让人毛骨悚然。
确实和昨夜不同,白天见识过林中密不透风的压迫和奇形怪状的虫豸在枝叶间飞速掠过的情形,再次入夜,心中对这片怪异的林子更生恐惧。
彭虎走在宁珂前面,身体像根绷紧的弦,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动什么东西。
约莫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彭虎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道:“那儿有个山洞。”
他拉着宁珂快步走过去。
这山洞不大,但能容得下两人,里面黑黢黢的,透着股阴冷的霉味。
彭虎举着火把往里探,宁珂跟在后面。洞内阴冷潮湿,地上积着枯枝败叶,更是有蛇虫鼠蚁在爬行。
宁珂被一条手腕粗的蛇吓得退出了洞穴,“我不待这儿!宁可被野兽吃了,也不跟蛇待一起!”
彭虎没有理会他,片刻后,他拎着已被一分为二的蛇出了山洞。
他把蛇扔在一边,又脱下自己的粗布外袍,转身再进山洞。
宁珂站着洞口往里看,就见他弯腰把洞里的枯枝败叶拢在一起,又用火把驱散了虫蚁,然后找了干燥的枯枝,铺在地上。
“……”
宁珂站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这一整天都在挑事,一是为了解闷,更重要的自然是让彭虎厌烦。要么他最终忍无可忍,一刀把他了结了,要么把他扔下不管,让他在林中自生自灭。
可这会儿看彭虎忙前忙后,转眼间就收拾好了洞穴,连句抱怨也没有,他倒有些心虚,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挑事了。
怎么说呢?这个人……为了完成任务,忍耐力真是世间罕见。
篝火在洞口燃起,烟雾渺渺,跳动的火苗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宁珂抱着膝盖坐在火边,缩成一团,脑子被火光烤得发懵,连之前的戾气都淡了些。
彭虎靠在另一边的石壁上,闭着眼休息,手指还搭在刀柄上,没敢完全放松。
安静了没一会儿,宁珂动了动,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后背。他麻木地伸手去摸,指尖沾到黏腻的温热,凑到火边一看,竟是血。
彭虎眉头瞬间皱紧:“你怎么会流血?” 他不能让宁珂死在这里,不然没法向封廖交代。
宁珂盯着指尖的血,愣了愣,才想起是昨天钻狗洞划伤了后背。当时太激动,也太急切了,没太在意。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走动,那口子不仅没有愈合,还反复撕裂,越撕越大。
宁珂没有回答彭虎,依然表情麻木,开始解自己的衬衣。
衣料早就被汗水和血浸透,有些地方已经黏在了皮肉上。宁珂往下扯的时候,伤口被扯得生疼,他倒抽一口凉气,转头去看后背,看不清楚,隐隐看到一片血迹。
彭虎站起身,绕到他身后。看清宁珂背上的伤时,微微愣住。
宁珂背上不止一道伤,大多都是细小的刮伤,已经结痂,只有一道口子很长,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还在往外渗血,可能是被他粗暴地夹着走时反复撕裂造成的。
这伤对自己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世子向来金贵骄纵,居然没喊过一声疼。
彭虎心里莫名泛起一丝异样,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一把按住宁珂的肩膀,令他保持前倾的姿势,道:“别动,我给你上药,把血止住。”
宁珂被他按住,胸口抵着膝盖,倒也没挣扎。只是药粉刚撒在伤口上,一阵尖锐的刺痛就窜了上来,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彭虎动作一滞,搭在宁珂肩头的手渐渐僵住。掌心贴着的皮肤凉得沁人,却软滑得不像个男人该有的触感。有一缕头发留在世子背后。彭虎垂眼,视线沿着那缕发丝上移,从布满伤痕的后背到微弯的脖颈,再到因冷汗泛着细碎光泽的侧脸。有一瞬间,彭虎觉得被自己用力摁住的不是个男人,而是个易碎的女子。明明白天拎着他走的时候,也知道他身形纤长偏瘦,却没觉得他像女人,没任何异样的感觉。
这样一个阴鸷傲慢的人,此刻身体却在他手里孤高又无助地颤抖着。
这念头刚冒出来,彭虎的掌心就骤然发烫。
宁珂似乎察觉到他动作的慌乱,微微转头看过来。
火光下,能看见彭虎的脸色泛着点红,眼神躲闪着,既不与自己对视,也不去看自己受伤的后背,草草给伤口撒上药,就猛地收回手,起身离开了。
哦~
宁珂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彭虎回到自己位置,将旁边的外袍扔向宁珂,道:“你这衣服上全是血和汗,我给你烤干,先穿着我的。”
宁珂把盖到脸上的衣服慢悠悠扯下来,笑了笑,道:“那你不冷吗?”
“我不冷。”
宁珂只将衣服披在肩头,衣服松松垮垮地敞着。他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在彭虎身边坐下,故意把手搭在彭虎一只胳膊上,“但是我冷,离你近点,烤得暖些。”
彭虎眉峰猛地拧成结,身体往旁边挪了半尺,胳膊一翻避开他的触碰,“世子若是冷,就把衣服穿戴好。”
宁珂道:“穿衣服,哪有搂着人暖和?”
彭虎猛地瞪向他,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彭都尉,”宁珂又再次凑上来,呼吸几乎要扫到彭虎的脖颈。那手像条软蛇,直往他臂弯上缠,“这夜黑风高的,四下就你我俩人,实在无趣。不如找点乐子?反正也不知能不能走出这不归山,快活一刻是一刻。”
彭虎的脸瞬间通红,猛地站起身来,“请世子自重!”
宁珂被他起身的动作带得一晃,肩头的外袍滑落在地,他抬头戏谑道:“彭都尉,这么容易害羞,不会还是个雏吧?我瞧你比我还年长几岁,这可不像啊。若是真不会,我教你便是。你有救我之心,我就以此报答你,如何?”
彭虎握紧拳头,胸口剧烈起伏。
此人行径着实诡异得超乎了常理。在彭虎眼中,即便是再怎么疯癫之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说不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是堂堂齐王世子。
宁珂将落在地上的外袍捡起来,搂在怀里,“彭都尉觉得这主意如何?”
那是自己的衣服,如今被宁珂贴在皮肉上。彭虎只觉得刺眼,他转过脸去,道:“世子若是再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你要怎么不客气?”
彭虎咬牙切齿道:“杀了你。”
“那你怎么跟封廖交差?那封廖可是交代过你,要把我安全带回去,不得有任何闪失的,对吧?”宁珂笑得更欢,起了身,搂着那件外袍朝彭虎靠近。
彭虎猛地弯腰,一把抄起地上的环首刀。刀身出鞘,篝火之下,刀光闪动,刀尖稳稳抵住宁珂的喉咙。
“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杀了你,尸体扔在这林中喂野兽,谁也不会知道。”
“我这细皮嫩肉的,喂野兽,那多可惜?你刚才给我上药,不也看呆了吗?”
突然,宁珂感觉喉咙处传来刺痛,低头一看,几滴血珠正落在怀里的外袍上,晕开小小的红痕。
宁珂非但不怕,猛地上前一步。
彭虎瞳孔骤缩,迅速收刀后退。
宁珂笑得眉眼弯弯,“你看,你不敢。”
彭虎握刀的手越握越紧,他觉得宁珂身上透着股邪异,比之前遇到的异族妖女更妖异,那是一种明知礼法却偏要践踏,明知危险却偏要挑衅的疯癫。
令人生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下移,声音冰冷:“你说的对,我需要拿你来交差,不会轻易要你命。但是,我可以废了你。太守可没说,要完整的你。”
呃……
宁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是不怕死,甚至有点自暴自弃地想死了一了百了。但被“废掉”这种事,作为男人,是他万万不想体验的。
他眼珠转了转,放弃了往彭虎身上扑的念头。不动真格,gay也有的是法子恶心直男。
他转了个身,慢悠悠地走到枯枝铺成的简易卧榻旁,俯身趴了下去。后背的伤口被牵扯,他喉咙里溢出一声低吟。
彭虎凝眉看着他,还以为他是怕了。正要开口,却听见那低吟渐渐变响……宁珂还伸手抓住那外袍,张嘴咬住了一角。
篝火的光映在宁珂泛着薄红的耳尖上,他趴在那里,腰肢微微晃动,那声音落在寂静的山洞里,听得人面红耳赤。
彭虎脸色通红,他不敢相信,堂堂一个世子,居然如此不知廉耻,做出这样放荡的事情。
他重重收刀,转身就往洞外走。
站在洞外,还能听见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彭虎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旁边的小树上,“咔嚓”一声,树干应声断裂。
宁珂一边咿咿呀呀地发出呻吟声儿,一边愤愤地把嘴里的衣角扯出来。恶心死了,全是臭汗味。狗逼男人,别进来了……
因为后背疼,宁珂只能趴着,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石壁。石壁上爬着几只指甲大的黑蚂蚁,正慢悠悠地拖着一片枯叶往缝隙里钻。
他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家。床头柜上摆着个静音增氧鱼缸,是他新买的,鱼缸一侧还贴着标签。那标签需要用打火机烫一下,才能顺利撕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弄。比撕标签更先做的是,他把前一天从湖里捞的三条小鱼放进去了。
他想着,以后每天从那张床上醒来,睁开眼就能看到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
他还有一只猫,是刚毕业时从救助站领养的,当年瘦得像根柴火,差点没活下来,如今却胖得像个圆滚滚的煤气罐。那猫很馋鱼缸里的鱼,鱼放进去后它就一直蹲在床头柜旁不愿离开,爪子时不时碰碰缸盖,可惜太笨,怎么也掀不开。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只狗,那是他经济不再拮据后特意买的品种狗,性格温顺,只是爱叫,猫看鱼时,他就在底下摇着尾巴看猫。
他当初那么努力,从偏远的山村考到大城市,找了喜欢的工作,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安了家,养了猫和狗,以为终于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怎么偏偏在他觉得拥有一切的时候,穿到了这个鬼地方?
宁珂盯着石壁上的蚂蚁想:早知道就不捞那三条鱼了,人家在湖里自由自在,日子过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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