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玉本身就是高龄产妇,又是早产、急产,在医生的坚决要求下住院了。廖耀湘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医院和住院部小卖部、食堂之间,帮她打饭、买产褥垫等物。
极偶尔的,他会想起黄伯溶身体不好,因此他请了护士专门在家为她打针。在沈阳,新六军有一家医院,而如今,那座大楼应该已改作他用了吧。
他又一次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张英玉的病房,看见她正拿着一本习题集皱着眉头在看。
“就这么喜欢数学?”他笑着说。
张英玉摇摇头,“不是的,这是宋小玲拿来的。”
“啊。”廖耀湘这才注意到,张英玉床边还坐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
她拘束地站起来,“呃……”
“你叫他廖先生好了。”张英玉说。
“廖先生,您好!”她朝着廖耀湘鞠了一躬。
“你好,你好,请坐。”廖耀湘和蔼地摆摆手。
张英玉的目光重新回到学生身上,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宋小玲,你提前预习大学课程的心情我理解,但有两点我要说明。第一,这样逮到一本书就瞎学,不得要领,是浪费时间。第二,你现在是高三,最重要的是巩固基础,不能本末倒置。你确定还要学吗?”
宋小玲的脸涨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用力点点头:“张老师,我想考北大数学系。”
张英玉嗯了一声,“你确实有这个能力。”
宋小玲的脸色瞬间亮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英玉在习题上刷刷圈了几个错误,又在边上列了一串书单,说,“去新华书店看看,这些教材是不错的。学好了,对解大题也有帮助。只是不要耽误复习其他科目。”
“谢谢张老师!”宋小玲高兴的说。
她们又说了几句班上的事,宋小玲说大家都盼着她回来,这才恋恋不舍地告辞了。张英玉的床头,多了一个装着苹果和橘子的果篮,还有一张写满了名字的贺卡。
“张老师,你真威风,你刚才的样子,我都不敢说话啦。”廖耀湘笑着说。
张英玉疲惫地笑了笑。
见气氛和缓,廖耀湘把盛好的饭菜递到她手边,轻声说:“刚从食堂打的,还热着。”
“谢谢你。”她低声说,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廖耀湘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开口。他顿了顿,用一种尽量平缓的语气说:“杜聿明先生的妻子,曹大姐回来的事……”
张英玉夹菜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静静地看向他。
他接着说:“……不知道你听说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张英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还在医院,没能去为他们庆祝,是有些失礼了。不如你有空的时候,替我带着礼物去杜先生府上探望一下,也代我向曹大姐问声好。”
廖耀湘看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英玉也看向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她不喜欢美国。
丈夫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之后的日子,简直是坠入泥中,而且并无忍同甘共苦。她能好好地、受人尊敬地活到今天,已是靠了十成十的自尊、和善良的本性。
她以为与廖耀湘结婚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尤其是怀孕之后,她几乎触摸到了安稳的实体。
可曹秀清的归来,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内心最黑暗的那个房间。如果有一天,廖耀湘的妻子——那个被他称作“家人”的黄伯溶——也从美国回来,或者,廖耀湘也去了美国……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这种场景,因为曹秀清的先例而变得无比具体,仿佛明天就会发生。
她不能接受。可是她又有什么权利不接受呢?命运这把刀俎悬在头顶,她这尾鱼肉,除了强撑着,别无他法。她是靠自尊活着的,而这份自尊在现实面前,又是如此的脆弱。
廖耀湘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颤抖的指尖,心里确定无疑,杜聿明没有看错。她确实为了这件事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他竟一直粗心地没有发现。
他不愿意去深想,也许自己并非粗心,只是潜意识里,确实时时把黄伯溶和廖定一放在心里、放在第一位,并且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这份理所当然的排序,敏锐如张英玉,又怎么会感受不到呢?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你是我的妻子,又为我生了孩子。”廖耀湘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你为这个家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我不愿意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除非我实在没有办法,否则我绝不会丢下你和孩子不管,更不会一走了之。”
张英玉望着他,看着他镜片后那双真诚的眼睛,忽然间,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可以相信他多少。
可是她心里忽然很难过。
“你跟着我,只要我有办法,你就有办法。”他很认真地说,像是在立下一个军令状。
他握紧了她的手,继续说:“假使将来,我真有与伯溶、定一团聚的一天,我也一定会把你和安东介绍给他们认识。我这一生,已经对不起他们母子,不能再对不起你们母女。”
张英玉抽了抽鼻子,拉了拉他的手,他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靠近一点儿。”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哦”了一声,挪动椅子,把上身凑了过去。
张英玉把头埋到了他的怀里。
廖耀湘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月子里流眼泪,将来眼睛要坏的。”
“你还知道这个?”张英玉一边抽泣一边在他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当然了。我读书很多的。”廖耀湘说。
张英玉撇撇嘴,咕哝道:“尽看闲书。”
廖耀湘立刻不赞同了:“怎么是闲书呢?不学点母婴护理知识,我怎么照顾你们娘儿俩。”
张英玉被他这认真的样子逗得止住了哭,她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顺手就用他的袖子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廖耀湘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那块湿漉漉的衣袖,却没有作声。
张英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愿意再谈关于美国的事情,便转移了话题:“安东现在怎么样了?我好想去看看她。”
“我刚从育婴室那边过来,睡得正香呢,护士说她今天吃了好多。她现在白白胖胖的。”廖耀湘说。
见她听得入神,他又补充道:“小孩子真是神奇,我天天去看,也算够频繁了,可总觉得每次见她,都比上一次大了一圈。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么小,皮皱巴巴的,又红彤彤的,我还偷偷想,怎么像个小老鼠呢,结果……”
“什么小老鼠!”张英玉瞪他,“我们一个小姑娘。”
“好好好,小姑娘。”廖耀湘说,“结果现在已经长开了,白白胖胖的,可爱得很。”
张英玉点点头,眼神又黯淡下来,很惆怅地说:“可惜我没有奶,真是对不起她。”
“我看她吃奶粉也吃得挺好,你别多想。”廖耀湘安慰道。
他又说:“今年是兔年,我看,她的小名不如就叫‘小兔子’吧?”
他朝她挤挤眼睛,“大名我依了你,小名可得依我。”
张英玉笑着打了他一下,“哪样不是你的主意?”又说,“好,就叫小兔子。”
她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两口饭,动作忽然又停住了,轻声问:“她和她哥哥……长得像吗?”
廖耀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指远在美国的廖定一。他有些迟疑地看看她,最后还是客观地说:“现在还太小,看不出来。”
张英玉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想他们吧。”
廖耀湘握着她的手,身体微微一僵,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说,“你不必担心……”
张英玉摇摇头,打断了他。她望向他,“我只是忽然想到……我现在真的很想我的小兔子。”
她低下头,快速地把碗里的饭吃完,没有再说下去。放下饭盒,她说:“过会儿,你带我去保温室的窗户外头,看看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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