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槐树林便飘起了甜腻的花香。季池踩着露水往山上走时，远远望见几株老槐树上挂着乌沉沉的蜂箱，晨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木制巢门上，映出细密的水珠。他加快脚步靠近，听见箱内传来低沉的嗡鸣，像是大地沉睡中的心跳声。
“小心！”穆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提着竹篮追上来，篮底铺着新鲜的薄荷叶，“被蛰了可不好受。”说话间，她已经熟练地戴上防蜂帽，用烟熏器对着蜂箱入口轻轻一喷。淡蓝色的烟雾袅娜升起，成群的工蜂立刻安静下来，沿着她手指指引的方向有序进出。
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养蜂。去年秋收时，季池在镇上换回一本《齐民要术》，书页泛黄却详细记载着古代养蜂之法。他照着描述用空心梧桐树做蜂桶，又在底部开了个小孔供蜜蜂出入。穆琪起初担心招惹蜂群危险，直到看见丈夫被蜇得满脸红肿还坚持调试蜂箱结构，才真正上了心。
“今日开箱取蜜？”她摘下手套，指尖残留着蜂蜜特有的黏稠感。季池点头，两人合力搬下最重的蜂箱。揭开覆布时，阳光恰好穿透云层，金灿灿的蜜脾整齐排列，无数只忙碌的工蜂在他们头顶盘旋。穆琪突然抓住他的手：“别动！”原来有只雄蜂正停在他的袖口，振翅欲飞的样子像片金色的花瓣。
取蜜的过程充满仪式感。他们先用艾草熏蒸蜂箱驱赶外围警戒蜂，再用锋利的小刀割下封盖的蜡帽。琥珀色的蜜汁顺着竹篾引流槽缓缓流入陶罐，空气中弥漫着槐花与蜜糖混合的芬芳。小宁远蹲在旁边看得入神，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舔了下沾着蜜水的手指，立刻皱起鼻子吐舌头：“好甜！”
“傻小子。”穆琪笑着擦掉他嘴角的蜜渍，转头对丈夫说，“留两脾最好的蜂王浆给东头刘婶，她孙子咳嗽总不见好。”季池应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他要将割下的蜜脾切成小块，放进浸过白酒的瓦罐密封保存。这种古法制作的蜂蜡，既能药用又能制作蜡烛。
初夏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那天他们正在后山查看新建的蜂场，乌云骤然聚集，豆大的雨点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穆琪护着蜂箱往岩洞跑，裙摆沾满泥浆也顾不上。季池抱着最小的女儿跟在后面，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冷得直打哆嗦。等到安全躲进山洞，才发现怀里的孩子睡得香甜，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咱们真是疯了。”穆琪靠着潮湿的石壁喘气，发梢滴下的雨水在地面汇成小溪。季池摸出怀中捂得严实的蜜罐，挖出一勺喂到她嘴边：“尝尝看，值不值得？”浓郁的花香味在舌尖化开，疲惫仿佛随着甜味消散了些。洞外的雷声滚滚，他们分享着同一把油纸伞，听着雨打芭蕉的节奏，竟生出几分浪漫来。
梅雨季过后，意外发生了。某日清晨，他们发现三个蜂箱前散落着大量死去的工蜂，存活下来的蜜蜂焦躁不安地绕着蜂箱打转。季池蹲在地上观察许久，指着箱底堆积的白色粉末皱眉：“这是幼虫腐臭病。”穆琪脸色发白：“会不会传染给其他蜂群？”他摇头：“立即隔离病群，剩下的用大蒜汁喷洒消毒。”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两人轮流守在蜂场。穆琪熬制大蒜溶液时被呛得眼泪直流，季池就站在旁边给她扇风驱散辛辣味。他们用毛笔蘸着药液仔细涂抹每个蜂框，月光下的身影拉得很长，惊起了林间的夜枭。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幸存的蜂群终于恢复了正常秩序，几只侦察蜂试探着飞向山涧汲取清水。
中秋前后，收获的季节到了。除了沉甸甸的谷物，他们还得到了意外之喜——崖壁上发现了野生中华蜂群。这次季池不敢贸然收割，而是采用传统方法吸引分蜂。他在空心树干涂上蜂蜡，摆放在向阳的山坡上，每日定时播放模仿蜂王振动翅膀频率的特殊音调。半个月后，果然有新的蜂群入驻。
“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吃到自己酿的百花蜜了。”看着忙碌的新居民，穆琪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季池握住她的手，感受着掌纹间因劳作磨出的茧子：“到时候给孩子做个蜂蜜柚子茶，润肺止咳最好。”晚风送来远处稻田的清香，混着蜂箱里溢出的淡淡甜意，构成独属于这个秋天的味道。
冬至这天，全家围坐在火塘边剥橘子吃。小宁远举着沾满蜜糖的筷子问：“为什么冬天蜜蜂不出来采蜜呀？”穆琪耐心解释：“它们要在蜂房里照顾宝宝呢，就像妈妈照顾你一样。”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把一块烤红薯塞进嘴里。季池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想起半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新年伊始，他们收到了来自县城的订单。原来有位老爷尝到了他们家的槐花蜜，特意派人订购二十斤作为年礼。包装用的陶罐是穆琪亲手烧制的，表面绘着简单的蜂花纹样。交货那天，季池推着独轮车走在官道上，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背篓里的蜜罐用棉絮层层包裹，怕冻坏了里面的珍品。
路过土地庙时，他们停下来上香祈福。穆琪跪拜时，季池注意到她鬓角新生了几根白发。下山路上，他忽然说：“等开春闲了，我去镇上学门手艺怎么样？”穆琪诧异地看着他：“学什么？”男人挠挠头：“听说城里流行玻璃温室种菜，我想琢磨怎么让冬天也能产蔬果。”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归巢鸟儿的啼叫声。
这一年，他们家的蜂产品成了远近闻名的特产。每逢集日，总有外村人来求购纯正的土蜂蜜。穆琪研发出多种食用方法：蜂蜜核桃仁、蜜渍金桔、桂花蜜膏，甚至用蜂蜡制作润唇膏卖给过往商队。季池则专注于改良蜂箱设计，发明了可移动的活底蜂框，方便取蜜时减少对蜂群的惊扰。
深秋的一个傍晚，他们坐在院中晾晒刚采集的野菊花。穆琪突然说：“其实当年你提议养蜂时，我心里怕得要命。”季池愣住，看她继续说道，“怕搞砸了连累全家挨饿，更怕……怕你觉得我没本事。”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眼角细细的皱纹。男人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温柔地说：“傻瓜，没有你日夜守着那些蜂箱，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暮色渐浓时，小宁远举着自制的捕虫网跑来跑去，网兜里装着几只闪烁荧光的萤火虫。穆琪起身去追儿子，裙摆扫过地上盛开的波斯菊。季池望着这一幕，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简单、充实，充满了烟火气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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