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盛夏帷幕的那个清晨，穆琪早产了。阵痛来袭时，她正蹲在菜园里摘豇豆，汗水顺着下巴滴进泥土。季池听到动静冲进来时，只见妻子蜷缩在葡萄架下，裙摆渗出暗红的血渍。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执行着医嘱：烧热水、准备干净布巾、安抚哭闹的大女儿。
接生婆赶到时，天色已近黄昏。昏暗的厢房里点着三盏油灯，影子在墙上晃成扭曲的形状。穆琪咬破嘴唇也没敢出声，指甲深深掐进季池的手背。“用力啊！”稳婆急得直跺脚，“看见头了！”婴儿的啼哭声穿透窗纸时，外面的暴雨正好倾盆而下。季池接过襁褓中的小人儿，突然发现自己的孩子皮肤透亮得像块白玉，眼睛还没睁开就会找奶吃。
“是个男孩。”他轻声告诉昏迷的妻子，声音哽咽得厉害。穆琪艰难地撑起眼皮，看到丈夫满脸泪痕，虚弱地笑了笑：“让他叫平安吧。”这个名字寄托着双重含义——既希望孩子健康成长，又暗指这次生产的凶险。
月子里的日子格外难熬。穆琪乳腺堵塞发起高烧，季池连夜冒雨去请郎中。回来时浑身湿透，怀里揣着用荷叶包着的退烧药。他笨拙地熬药、喂水、擦拭身体，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女儿。小平安似乎天生知道体谅母亲，很少哭闹，吃饱了就睁着蓝汪汪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满月酒办得简单却温暖。村里每家都送来祝福，王婶蒸了百个染红的小馒头，李叔砍来刻着长寿纹的桃木枝。季池抱着穿戴整齐的儿子敬酒，小家伙突然尿湿了他的新衣裳，惹得满堂大笑。穆琪靠在软枕上接受众人夸赞，目光始终追随着丈夫忙碌的身影。
平安周岁抓周时，桌上摆着算盘、农具、笔墨砚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他肉乎乎的小手伸向哪边——最终，他抓起了父亲常用的那把铁锹。季池激动得当场抱起儿子转圈，锄头柄上的红绸带随风飘扬。穆琪却悄悄抹泪：“这孩子随你，注定是个劳碌命。”
牙牙学语的阶段充满了欢笑与混乱。平安把“爹爹”叫成“跌跌”，每次摔倒都要扑进父亲怀里求安慰。穆琪教他说完整的句子时，小家伙总爱模仿母亲的口头禅，把“吃饭啦”说成“次翻啦”，惹得全家笑作一团。季池为此专门做了套木质餐具，碗底刻着小鱼图案，每到饭点就成了孩子的专属宝座。
三岁那年的春天特别漫长。平安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戴着过大的草帽摇摇晃晃学插秧。穆琪站在田埂上指导：“脚要站稳，腰慢慢弯下去……”话音未落，孩子一头栽进水田里，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季池捞起落汤鸡似的儿子，父子俩顶着满头泥巴相视大笑。
夏日暴雨突至时，他们正在山上采药。闪电劈断百年老松的那一刻，季池本能地把妻儿护在身下。滚落的碎石划破了他的小腿，鲜血混着雨水淌进泥土。平安吓得大哭，却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不怕，爹爹会保护我们。”事后穆琪给他缝补撕裂的衣袖，针脚细密得像蚂蚁排队，还在伤口处敷上捣碎的三七叶。
入秋后，平安得了场重感冒。高烧不退的那几天，季池整夜守在床边物理降温。他用井水浸过的帕子一遍遍擦拭孩子的额头，穆琪熬煮的枇杷叶汤苦得皱眉头，却奇迹般压住了咳嗽。病愈那天，孩子抓着父亲的胡子喊“痒痒”，沉闷已久的屋子里重新响起笑声。
冬雪封山期间，全家挤在暖炕上讲故事。平安最喜欢听父亲讲“穿越”的经历，虽然听不懂现代词汇，但对会发光的小盒子、不用马拉的车充满好奇。穆琪趁机教他认字卡，用炭笔在石板上写“人”“口”“手”，孩子歪歪扭扭的笔画总能逗笑大家。
四岁生日那天，季池送给儿子一把小木剑。剑柄刻着腾飞的龙纹，鞘身镶嵌着磨亮的鹅卵石。平安挥舞着武器满院子跑，差点砍断了晾衣绳。穆琪责怪丈夫惯坏孩子，转身却偷偷往剑穗上串了颗辟邪的银铃铛。当晚，孩子抱着宝剑入睡，梦里都在念叨“斩妖除魔”。
开春后，平安开始正式参与农事。他跟着父亲学习辨认五谷，蹲在田埂上看种子发芽的过程。穆琪给他缝制了缩小版的蓑衣斗笠，下雨天母子俩并排蹲在秧田里拔杂草。有一次他误把稗草当稻苗保留，被季池罚抄《耕织图》十遍，边哭边保证下次一定仔细看清楚。
芒种前后进入农忙季。平安主动承担起送午饭的任务，背着竹篮穿过烈日下的田垄。篮底垫着湿毛巾保鲜，上层摆着玉米面饼和腌萝卜。有次中途遇见蛇，他牢记父亲的教导站着不动，直到季池赶来驱走毒蛇。晚上吃饭时，孩子骄傲地展示手臂上的蚊虫叮咬痕迹：“我是男子汉了！”
秋收时节，全家出动捡拾遗落的稻穗。平安举着竹耙认真梳理田沟，突然发现个巨大的鸟蛋。季池鉴定这是孔雀雉的窝，嘱咐他要轻拿轻放。最后他们把这个珍贵的蛋送给学堂先生，换来一本带插图的《千字文》。穆琪把书小心包上书皮，扉页写着“赠吾儿平安”。
寒冬腊月，平安感染了风寒。穆琪彻夜照料，用艾草煮水给他泡脚驱寒。季池砍来柏树枝熏蒸房间消毒，粗糙的树皮摩擦手掌泛起血泡也不在乎。孩子痊愈后，他们带着他去给祠堂扫雪，指认列祖列宗的牌位讲述家族历史。
这一年除夕，平安第一次独立写出自己的名字。墨迹歪斜却力透纸背，穆琪把它贴在门楣上代替春联。守岁时分，他趴在父亲膝头许愿：“明年我要长得比灶王爷还高！”窗外爆竹声震耳欲聋，屋内却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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