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辰茫然地站在医院大厅中心,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有母亲抱着面色烧红的小孩挂号,有拿着单子排队开药的家属,还有推着老人轮椅的儿女。
我怎么一个人在这?
纪辰看见面熟的一群医生和护士,刚想上前询问,可他们像没有看到他一样,只快步向门口走,最后甚至跑起来,直接穿过了纪辰的身体。
纪辰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是半透明的。
门口突然传来吵杂的声音,纪辰转头望去,是急救床前轮快速滚动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是仪器发出急促的滴滴声,还有医生和护士让他人避让的呼喊。
还有哭声。
在急救床旁,纪辰看到自己哭泣的母亲袁满棠,撑着母亲的父亲纪深履,还有心急如焚的哥哥纪隅中。
急救车快速路过,纪辰看向急救床上躺着的人。
是个异常漂亮的少年,只是面色像是要和白色床单融为一体的白,乌黑的头发,巴掌大的脸,精致挺翘的鼻子,饱满却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
是自己的脸。
一行人与他擦肩而过。
纪辰忙跟上去。
急救室外,他看着掩面哭泣的母亲,焦急地想和他们说话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手却一次次穿过他们。
时间被按下了加速键,宋医生推开手术室门,母亲、父亲和哥哥忙迎上去。
“小辰情况暂时稳住了。”
不等他们心落下,宋医生接着说:“但是小辰的腺体一旦完全成熟,如果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的腺体,抱歉,我恐怕,我们也没办法了。”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能治纪辰患罕见的病,找到信息素匹配度百分百的人,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是称不上办法的办法,是奇迹。
纪家自从纪辰出生时便开始找,以各种渠道找了快二十年,最高只找到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的腺体,但每少百分之一的匹配度,就少百分之十的移植手术成功率,本来手术就只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移植匹配度百分之九十的腺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纪家怎么敢拿纪辰去赌,那是最后的办法。
袁满棠急切地拉着宋医生的手,语无伦次道:“宋医生,真的不能再缓缓吗?粘粘还那么小,他还这么小,他的二十岁生日还没过,他还这么小......”
宋医生目露抱歉,“袁姨,我们已经通过药物延迟了两年了,如果再使用药物抑制小辰腺体的成熟,副作用也会把小辰拖垮,他会更痛苦。”
沉默的纪深履终于出声,“宋医生,多久?还有多久?”
“按照目前小辰体内信息素检测数值,最多一个月。”
母亲的脊背终于被这句话压垮,哥哥和父亲也都说不出话。
病床上的纪辰一直昏睡着,病床旁的家人轮换着,不变的是他们都会用毛巾轻柔的擦着他的脸,用棉签沾水喂给他,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无论说什么,最后一句都是粘粘我们爱你。
看着这一切,纪辰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母亲流泪的时候跟着流,哥哥和父亲偷偷流泪的时候跟着流。
只剩一个星期的时候,似乎传来好消息。
二伯纪眀拿着腺体匹配度百分之九十六的文件和腺体自由捐赠文件着急地赶来医院,“哥,嫂子,隅中,有好消息了!”
腺体源于一个患癌去世的病人,和纪辰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六。
父亲和母亲、哥哥都目露喜色,连在一旁的纪辰也开心起来。
望着病床上躺着的小儿子,心急如焚下,父亲签署了医疗协议,二伯让父亲给一个账户转了一大笔“加速费”。
纪深履眼里只有自己卧病在床的孩子,哭泣的妻子,满脸胡茬的大儿子,但他没有看到的是自己那向来老实忠厚的弟弟此刻藏不住的贪婪和野心。
那天,大家等着腺体的到来,等到的不是希望,而是警笛声。
看到警察的那刻,纪深履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自己的弟弟,他像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弟弟。
爱子心切下签署的文件和转账最后成为纪深履涉嫌非法贩卖器官被逮捕的证据。
纪辰听到父亲被带走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怕。
纪家没有迎来黎明,二伯纪眀陷害父亲纪深履入狱,腺体的来源并非死亡的癌症病人,而是还活着的癌症病人。
纪辰看到父亲被捕的时候就慌的不行,他伸手够父亲的手,推着扣着父亲的人,哭喊:“你们放开爸爸,放开爸爸!”
可他却只能看着,看着父亲被捕,二伯趁机夺权,哥哥一边救父亲,一边稳住纪氏,一边不放弃为弟弟寻找生机,母亲继续守着纪辰。
一瞬间,纪氏风雨交加。
最后一天,袁满棠握着纪辰的手,轻柔地说:“粘粘,爸爸有事没办法陪着你做手术了,但他跟你说不要怕。妈妈和哥哥一直陪着你呢,不用害怕,等手术结束,噩梦就醒了。”
纪辰把半透明的手放在母亲手上,说:“妈妈,我听到爸爸跟我说别怕了,有你们陪着我,我不害怕。”
脸色疲惫的纪隅中俯身亲了亲纪辰消瘦的脸庞,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粘粘,等你醒过来,哥哥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冰淇淋,你想吃十个球都行,但是你不醒来哥哥就只能自己吃光了。”
纪辰泪止不住落下,嘴里嘟囔着:“哥哥最小气了,每次都只让我吃一个球!等我醒过来,我要把你的钱包吃破产!”
病床上的纪辰被推进手术室,这是一场成功率百分之十的手术。
袁满棠和纪隅中在门外的座椅上相互依靠着,半透明的纪辰也跟着坐下,靠过去。
袁满棠开口说:“生粘粘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出来了,像是舍不得我痛似的。”
纪辰小声说:“就是舍不得妈妈痛。”
“我听他的哭声好小,不像你,生出来的时候哭得跟牛叫似的,给你爸吓一跳。我当时不敢休息,放心不下他,直到护士抱着他过来给我看了一眼,我才放心睡过去。你爸爸当时都不敢抱粘粘,说他这么小一个,怕给碰碎了。”
袁满棠似乎是想到了当时笨拙的纪深履,眼角也染上了一丝笑意。
“你巳时出生,你爷爷给你取名纪隅中,粘粘辰时出声,你爷爷要给他取名纪食时,我和你爸爸都觉得拗口,你爷爷又说那叫纪辰龙,我和你爸爸看着粘粘漂亮的小脸,心里都咯噔一声,怕粘粘长大怪我们,就一锤定音,就叫纪辰,你爷爷还吹胡子瞪眼了好一阵。”
纪隅中听着袁满棠讲幼时的事,即使听过很多遍,还是会笑出声,“还好没叫纪辰龙。”
纪辰也想了想,附和道:“还是纪辰好听。”
“你小时候吃饱了就睡,壮的跟头牛一样。粘粘不是,要我们亲自喂,不然就不吃,要我们陪着睡,不然就哭,醒了看不到我们也会哭,要我们陪着玩,不然还是哭,把我和你爸爸搞得焦头烂额,大家也都说第一次见到这么粘人的娃娃,又安慰我们说大点就好了。”
纪辰在一边听着自己幼年的事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才不是!他们可羡慕你们有一个这么漂亮粘人的宝宝了!”
纪隅中也想起纪粘粘的光荣事迹,“以前带着粘粘去寺庙上香,他当时很迷古装剧,拉着我非要去算命,说想知道自己是什么转世的,我跟他说不用算我都知道,他仰头眼睛亮亮的看着我等我告诉他,我说你肯定是502转世。”
纪隅中轻笑一声,才接着说:“粘粘当时被气哭了,说讨厌我再也不粘着我了。”
后来呢,后来纪隅中拿着一个巧克力冰淇淋球就哄好了,甚至不用两个。
当时的纪辰吃着冰淇淋,用自以为狠的声音说:“我才没有原谅你,这辈子下辈子我都要粘着你来惩罚你!”
纪粘粘的成名事迹说一宿都说不完,袁满棠看着手术室外的红灯,眼眶是红了又红。
纪辰的身子越来越透明了,他似有所感。
外面天要亮了,宋医生终于推开门。
“抱歉,我们尽力了。”
袁满棠跌落在地上,纪隅中扶住她,却没扶住,也跌落在地。
天亮了,纪辰却走了。
纪辰跟着妈妈和哥哥穿过门,却发现自己不在医院里了。
这是一片绿地,天气很晴朗,绿地上是一个个墓碑,纪辰很熟悉,他常常来这看望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纪辰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爸爸妈妈和哥哥,纪辰惊喜地跑上去,想看看爸爸。
纪深履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白头发蹭蹭往外冒,胡子也不刮,明明以前最喜欢问纪辰爸爸帅不帅的。
最爱漂亮的袁女士没有化妆,大概是化了也会哭花,明明妈妈最害怕自己漂亮的脸上长皱纹,这一个月却根本不怎么照镜子。
纪隅中脸色也很差,这一个月没有一天休息好,袁满棠让他休息他也不听。
纪辰顿住,看着墓前自己笑着的黑白照片。
是自己的葬礼。
他转头看到了很多人,从小照顾自己的陈姨,家里的司机余叔,宋医生,护士姐姐,哥哥最要好的几个朋友,还有和爸爸妈妈交好的长辈。
还有一个人站着最后面,纪辰没见过他,他一身黑西装,脖子戴着黑色的颈环,很高大,纪辰约莫自己跟他差了快一个头,他的眉毛处有一处明显的断眉,单眼皮,看人的时候很凶,看起来能一拳打死自己。
这是一场在外人面前看着很奇怪的葬礼,大家送的是千叶玫瑰,大家一个个上前跟纪辰说道别的话,末了安慰家属。
那个人是最后上前的,他嗅了嗅千叶玫瑰的香味,把它放在碑前,低声说:“走好。”
他站在纪隅中旁边,看着墓碑,下意识想掏出香烟。
纪隅中拦住了他,“抱歉,我弟弟不喜欢烟味。”
明明纪辰也闻不到。
那个人愣了愣,收起烟,“抱歉。”
纪隅中看着照片上纪辰的笑颜,出神地说:“他最喜欢千叶玫瑰的香味,这是他信息素的味道。”
纪深履走过来,微微欠身,说:“贺先生,没想到你会过来。出来后我应该登门感谢的,但是......”
贺唳回以欠身:“不必在意,请您节哀。”
纪深履入狱,纪隅中找各种关系帮忙疏通,让父亲能尽快结束调查出来,纪隅中的朋友帮他联系上了葵阳世家之首贺家的掌权人贺唳。
纪深履长叹口气,说:“若是有什么纪家能帮到您的地方,您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贺唳名声在外,无利不起早,肯定是有需要纪家帮忙的事才愿意施以援手。
又有纪辰不认识的人过来悼念,他在哥哥身后探头看着,是一个穿着朴素的母亲带着一个戴着帽子的少年。
这对母子走到纪隅中面前,有些局促,母亲深深鞠躬,“纪先生,请您节哀。”
纪隅中扶起他们,“恭喜你们,我听说手术很成功,你们能来看粘粘,粘粘也是高兴的。”
母亲抹了抹泪,哽咽道:“谢谢你们的那笔手术费,等小源恢复好了,我一定会把钱慢慢还给你们。”
袁满棠将干净的手绢递过去,说:“钱是纪氏基金会出的,不用还,当初设立也是为了做慈善,粘粘一直往里面捐钱,他走了之后,我们也按照他的意愿,把他的钱都捐进去了。”
那位母亲接过手绢,不住道谢。
母子两走后,袁满棠看着那个带着帽子的病弱少年的背影,靠在纪深履怀中,“我知道这么想不好,但是我看着那孩子,总想着......总想着,活下来的是粘粘该有多好。”
纪深履又何尝甘心,他在狱中便想,就算要在狱中坐一辈子牢,只要粘粘能活下来,那么这些罪孽他会担着。
贺唳没有走,他看着被千叶玫瑰簇拥着的少年,想着,这一定是一个美好到让人觉得是妄想出来的少年。
可惜了。
纪辰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愈发透明,周围起了雾。
等雾散开时,纪辰看见了纪隅中,带着胡茬,有些皱纹了,看着已经三十多岁了。
他拿着一大杯冰淇淋球、生日蛋糕还有一大束千叶玫瑰放在纪辰的墓前,冰淇淋球足足有十个。
纪隅中盘坐下来,自己手上也拿着一个冰淇淋球,跟纪辰絮絮叨叨:“粘粘,今天是你二十八岁生日,哥哥来给你过生日了。爸爸生病了,妈妈在照看他,所以他们没来,等爸爸身体好了,他们会过来看你的。”
纪隅中挖着冰淇淋吃着,想到什么似的,“今天我在医院听别人说走了的人会变成蝴蝶回来看看家人,怎么我一次都没有看到粘粘,你是不是生哥哥气了,那天是哥哥骗你的,你醒不醒过来哥哥都给你买冰淇淋。”
纪辰站在一旁,又开始掉眼泪,喃喃道:“我从来没生过哥哥的气。”
纪隅中很快把冰淇淋吃完了,墓前的冰淇淋已经化了很多,“一直生哥哥的气,不来看哥哥也没关系,那粘粘下辈子不要原谅哥哥,一直粘着哥哥惩罚哥哥。”
纪辰的身体已经完全透明,纪辰最后轻轻的给哥哥一个拥抱,“好。”
风刮过墓前的千叶玫瑰,一股千叶玫瑰的香气顺着风扑倒纪隅中怀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粉色的蝴蝶。
纪辰也完全消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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