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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安能辨雌雄

实际上,不待华阳等人动身,隆人的代表就不请自来了。

上百琉人在城内大动干戈,显然惊动了那队轻骑。

李奕与葛遗主动到访,意在试探,不曾想这儿男男女女跟挖宝一样,撸起袖子加油干,用手头现有的器具刨出货宝,直弄得城楼底下烟尘弥漫,空地沦为工地。

“见鬼,找死啊!”李奕被尘土迷了眼,泪流不止,口出恶言,“搁这儿给自己掘坑建坟呢!”

葛遗见状,顺手把李奕的包头巾往下扯了扯,眼不见为净。

李奕又嫌弃道:“你瞅瞅他们!脏兮兮,臭烘烘,比叫花子还不如!哪像我,每日三洗吾脸!”

他哼唧唧,“怎么不见上回那个傻大个儿?”

葛遗难忍笑意:“他就是在,你认得出?”——为了防风抑尘,此地谁人不是包头覆面,从头裹到脚,宛如行走的木乃伊。

李奕兀自抱怨不休,葛遗出面,拦住一名端着藤牌筛沙子的琉人,礼貌地打听车队之主的所在。

琉人上下端详一阵,将他俩引到位于土路尽头篱笆围住的平房外。

房门前肃立两名手执金枪的侍卫,隆朝军人接受了他俩的搜身,没搜出武器,倒是有一大块油纸包着的糗饼。

葛遗解释说这是见面礼:“隆朝礼仪,上门做客不空手。”

侍卫半信半疑,要求他们摘掉包头巾,核对正脸。

葛遗立即照做了,李奕欺负对方不懂官话,骂骂咧咧的,僵持半天才肯配合。

侍卫也不管李奕态度多差,专心履行职责,入内通报后,方对隆人放行。

房门缓缓打开了。

就在这蛮荒落后的蕞尔之地、浮尘扬沙的旧屋之内,来自东西两陆的强者,得以第一次面对面。

葛遗见到了这支琉国车队的主人:他身披翻领对襟靛青色长袍,佩戴镶金云纹腰封,一手握住宝剑,露出铁制的护臂和胫甲。

他的身后站了一名侍女,同样进行了武装,腰间斜挎一把手/弩,警惕地盯着走进来的两个人。

一人圆脸稚嫩,武官装扮,昂首阔步,见而不礼;一人粗服乱头,形容落拓,施礼罢,在桌上轻轻放下一只油纸包。

他兜帽一角绣着“雀中猛禽”鵙鸟的图腾,帽檐压得很低,在面部投下大团阴影,下颌线长满了清青的胡茬。

“你,怎么称呼?”李奕大马金刀地往桌子前一坐,脸上颇有鄙夷之色。

——这般近距离亲耳听到的汉语,比昨日坐在车里听吵架,来得更加有冲击力。

可眼下不是矫情思乡的时机,华阳沉默着装出冰山脸,装听不懂。

李奕吃了个下马威,顿时不爽了。

他以为,异族少主携女出行是恣纵逸乐,见客不起是不识礼数——都遭难了还不忘摆架子,什么态度?呸!

葛遗侍立在李奕身侧,率先朝华阳作了一个揖,以琉语说:“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却见那名侍女俯下身,在少主耳畔低语。

少主蒙着面,遮住了表情,也不吭气,手指翻飞如梭。

侍女颔首,直起腰回复道:“我家少爷免贵姓琉,哈萨图行商。”

主仆之间默契的手语沟通,无疑直观地展示了一个事实:隆人眼前的这位车队之主,是名哑者。

李奕马上端正地坐好,措辞也变得客客气气:“刘少爷,失敬,失敬。”

“是琉。”翡丽微笑着重申一遍。

“小将军,是琉。”葛遗也小声说。

李奕面不改色:“牛少爷,你好。”

葛遗努力纠正:“琉少爷。”

“六少爷哇?你行六?”

“琉,琉璃的琉!”

“好的,我听到了,谢谢你,柳少爷。”

“……”

“柳少爷,我姓李,名奕,你可以称呼我‘李将军’。这位是葛遗,我的译语官。”

“……”

葛遗跟华阳不约而同地叹口气,放弃了挣扎。

帝姬将错就错,自此,成了柳少爷。

于是本次双边会晤的现场如下:李奕口述官话,通过葛遗翻译成琉语,口不能言的柳少爷做手势给出意见,由翡丽代为对答。

“二位有何见教,在下愿闻其详。”

“你我同住一城,特来拜会邻居。”

“听李将军话里的意思,这是预备在土方城长住了?”

“非也非也,李某公务在身,只偷得三日空闲罢了,三日期满,就得回大营复命呢!”

李奕打着哈哈,“届时我等不能相陪,请柳少爷切莫见怪呀!”

“也就是说,你们只会在城中驻留三日,而今已过第一日。”华阳听出隆人话中有话,“却不知李将军有何出城之道?”

“当然是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走出去啦!”

琉人主仆双双一怔,翡丽本能地脱口道:“可城门不是——”

抬手打断侍女的发言,华阳在面巾底下冷笑了下。

“李将军毫不操心城门下的深沟路障,看来认定了设置机关之人,旨在为难在下的这一支车队?”

“塞虏常为敌,有人讨厌你们,不奇怪吧?”

“你我如今困在同一座囚笼里不得脱逃,竟大言不惭地说幕后主使单单与琉人为敌,我很好奇你的信心因何而来。”

“实不相瞒,这是我们第三次入城了,若城主有心扰害,不至于等到现在。”

李奕口无遮拦惯了,少不得需要葛遗在翻译时加工润色,但这一句冒犯,无论如何都不能直译。

“柳少爷有所不知,土方城其实被一伙盗匪霸占,我军此前曾两度遣兵治理。我们这趟出来,是第三次了。”

葛遗篡改了小李将军的原意,“白怀乃东西商路之咽喉,盗贼渊薮,劫案频发……”

他一壁说话,一壁留心华阳的神色动态。

他早就发觉,每每侍女的手语未毕,这位柳少爷便流露出了思考的痕迹。

尽管她掩饰得非常高明,但千虑必有一失,她将才的轻微蹙眉足以证明,她能够自行比对李奕和自己传达的内容!

这个人,听得懂官话!

“我观城周并无盗迹,李将军说这儿是贼窝,有何凭据?”

她果然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葛遗心下了然,这场你瞒我瞒的会谈,没必要继续了。

“柳少爷,做事只看表面,就容易被蒙蔽。”

华阳一心想套取更多有用的信息,未料葛遗话说一半,忽地拽起李奕的胳膊就将离席。

“李将军,你这是何意?莫非土方城主暗中归顺了隆朝?”

华阳森然按剑,透过翡丽之口质问道,“原来你们串通一气,共同算计我大琉!”

搞不清状况的李奕跟琉人一齐盯着葛遗,试图在他面上看出答案来。

葛遗不作声,一抬眼,与华阳产生了一刹那的对视。

——不过是大众化的隆人面貌,黑发黑瞳,无甚出奇。

然而那样静水流深的幽暗气质,全然不似一个普通小卒该有的。

她看过的古装剧无一不在强调王者身上沉定的威压感,他们伫立睥睨,目中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皆常人所不及,一如她亲眼见识过的摩诘琉主。

而这个葛遗,军中职位卑下,时时受命于他人,如何听到她以琉国威势相胁,仍然能不动声色?

华阳见激他不得,也就松了口,只是在桌上放下枚金币,手指一弹。

金币骨碌碌地滚过去,被葛遗一掌扣住。

“素闻隆朝有句谚语,指‘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李将军送来的这份厚礼,就当是我买下了。”

葛遗将琉币递给李奕,李奕接过来,在掌心掂了一掂。

虽不知其面值几多,但成色十足,分量亦不轻,能换不少隆钱吧?

“羞愧啊!柳少爷如此傲骨,倒显得李某在这土方城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致使富人怀玉而饿食了。”

指间把玩着金币,李奕满面笑嘻嘻,暗示自个儿熟悉在城里采买的门路。

华阳堂堂一国之帝姬,岂肯屈尊就卑,求着他人施舍东西?“李将军雪中送炭,真可谓患难见真情,在下感恩。”

她转身负手而立,击掌三响,“送客!”

侍卫应声推门而入,手持金枪对准人心窝子,隆人不走也得走。

葛遗没想到柳少爷这般硬气,宁可饿死都不说软话,情急之下发出警告:“听着,别碰这城里的肉!”

*

葛遗拽着李奕回到四合院。

院中空无一人,其他骑士都去城里盯梢了,不到天黑不归。

他们回想方才双方交手,一番拉锯,谁都没赢,越回忆,越生气。

“士卒疲敝,粮草不继,都这样了还死撑?”李奕掌心攥紧那枚金币,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柳少爷,狂的很!”

葛遗沉吟道:“那少年以国名为姓,自认姓琉,一意隐瞒真身,背后恐怕有更厉害的势力。”

他摸摸下巴,“他分明精通官话,却刻意不表露,莫不是军方的人物?”

“错不了!你注意到他们翻倾的车载没?柳少爷带了整整一车武具,简直把琉主老儿的兵器库都搬来了!”

“他身旁不离寸步的侍女,腰间挂了一把黑色手/弩,样式奇巧,做工不凡,绝对是军用的武器。”

葛遗难得多话,同李奕你一句我一句的,心思不是在马上就是在弩上。

他俩俱在军营长大,深谙军国事,谈起用兵头头是道,见过的女人则属实太少,概念上缺乏女性样本。

加之琉国男兵普遍蓄发不蓄须,以便在战场上模糊性别特征,防止敌人针对军中女兵,隆人就更容易脸盲了。

于人前亮相的哈萨图帝姬英姿飒爽,虎口有茧,指节有力,明显用惯了刀剑。

兼她眉眼深邃立体,李奕、葛遗乍见之下,自然不疑有他。

正常人看见华阳:穿男装的女战士呀!

这二人看见华阳:男的。

她扮的假哑巴,他们却是真眼拙。

“可是戎人刚有了全线撤退的迹象,琉国派兵入白怀来干什么?区区百人,又非精锐,讨不着便宜吧?”

葛遗提出的问题,难倒了自诩军事天才的李奕。

柳少爷的车队被沙匪撵得挨冻受饿,傫如丧狗,水准可见一斑。若这就是高原霸主的战斗力,那个百年强国肯定离完蛋不远了……

小李将军抓耳挠腮,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种可能性。

“我省得了!我省得了!搞不好,这支琉人的车队不是被沙匪追杀,反是来投奔的!

“他们并非琉国的正规军,而是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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