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后，暮色已像浸了墨的棉絮。
沈思雨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水流冲刷碗碟的声音清脆，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暖意。
陆晏泽坐在轮椅上，视线越过半开的厨房门，落在少女弓着的背影上。
她正低头擦拭一只白瓷碗，灯光在发顶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陆晏泽一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轮椅扶手。
正想什么，沈思雨端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把果盘放在茶几上．
刚要坐下，陆语萱就摇摇晃晃跑过来，抱着她的腿喊“抱”。
她弯腰抱起女儿，拿牙签叉块苹果给她。
刚准备继续喂女儿吃东西，余光瞥见男人正望着果盘里的草莓出神，便拿起一颗递到他嘴边：“尝尝？挺甜的。”
草莓的清香混着她指尖的温度，陆晏泽下意识张口咬住。
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
陆晏泽眼眸微动。
他不由看向沈思雨，却见少女將一顆葡萄遞給了兒子。
这只是一个很自然的小举动。
沈思雨并没觉察异样，逗弄着兩个小娃。
直至她抬腕看时间，陆晏泽才缓慢地收回目光。
“宝宝，该洗澡睡觉了。”她轻哄着女儿。
陆语萱乖巧点头答应了。
沈思雨将一大兩小都带回卧室安顿好，便抱著妹妹进浴室。
她們離开后，陆晏泽的目光便牢牢锁在了床边那部手机上。
哗啦啦的流水声漫过门缝，在寂静的房间里翻涌，恰如他胸腔里起伏不定的心绪。
良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伸长。
陆言轩目睹他鬼祟的行径，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当然，他没有点破他。
对于大人们的事，他才懒得管呢！
陆晏泽也不在乎有沒有人看見，随即按下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那串数字沉寂了整整一年。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掐断。
陆晏泽眸色沉了沉，重拨。
然后又被挂断。
如此反复三四次，直到听筒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谁啊？！”。
那低哑粗噶的嗓音里还带着不耐烦。
“胆子肥了？敢挂我电话？”
陆晏泽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听筒那头骤然死寂。
几秒后，一声带着哭腔的“Boss！”炸了出来，震得他耳膜发疼。
陆晏泽闭了闭眼。
他太清楚这助理的德性，此刻指不定正对着电话抹眼泪。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传来抽抽搭搭的哽咽。
自从1年前Boss出事后，他们就失联了。
要不是Boss吩咐绝对不能让陆家知道他们的存在，兄弟们早就闹翻陆氏了！
现在总算接到了他的电话......
想到这，对方都忍不住鼻尖酸涩。
“哭什么？我还没死。”他冷哼一声，语气里的嫌弃藏不住，“再哭就换个人来。”
这个助理什么都好，就是太情绪化了。
“别别别！Boss你千万别！”对方忙不迭收了声，只剩浓重的鼻音，“你......你这是......”
“明天让顾子安过来。”陆晏泽没心思叙旧，直接切入正题。
“好！”应声干脆利落，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
“还需要一点儿时间。”陆晏泽打断他，目光不自觉飘向浴室门。
沈思雨......
他始终觉得这个女人身上藏着些什么。
能在陆家那群豺狼虎豹里站稳脚跟，他从不是会轻易相信别人的性子。
简单交代几句便挂了电话，听筒里还残留着助理没说完的絮叨。
这时，浴室门‘咔嗒’一声开了，沈思雨抱着裹成小粽子的陆语萱走出来。
母女俩的笑声像浸了蜜：“小家伙，妈咪抱你擦香香......”
温柔的嗓音撞进耳朵，陆晏泽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连自己都没察觉。
沈思雨把女儿放在床上，转身要扶他，却被他避开：“把轮椅推过来吧。”
之前是没办法，现在有轮椅，总不好一直麻烦她。
等沈思雨推来轮椅，他已经掀开被子。
她赶紧上前搀住他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衣传来，竟让他莫名一顿。
坐稳后，沈思雨不由分说把陆言轩抱到他腿上：“你们父子俩一起洗，培养培养感情。”
还没等这对父子反应过来，就被连人带轮椅推进了浴室。
沈思雨转身就去哄女儿，留下浴室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空气里飘着沐浴露的甜香，父子俩愣是僵了半晌。
最后还是陆言轩默默爬进小浴盆，背对着他开始自己搓泡泡，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
等他们出来时，沈思雨已经抱着陆语萱靠在床头睡着了。
小女孩的小拳头还攥着她的衣角。
陆言轩轻手轻脚爬上床，挨着妹妹躺下，呼吸渐渐匀净。
陆晏泽在床沿坐下，借着月光打量着熟睡的三人。
沈思雨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陆语萱的小脸红扑扑的，陆言轩皱着眉像个小老头。
他躺到最外侧，刻意保持着距离。
但侧身看着安睡的三人，心底却竟然有点儿平静。
或许是今天折腾得太厉害，倦意像潮水般漫上来，眼皮越来越沉。
这一夜，似乎格外安稳。
......
同一夜空下。
A国某间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内，落地窗外是璀璨如星河的城市夜景。
一个男人独自伫立在窗前。
深沉的夜色像浓稠的墨，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他微微仰头，目光穿透玻璃，周身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与疏离。
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进来。”
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不带一丝波澜。
房门被轻轻推开。
助理躬身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台iPad，神色恭敬：“小陆总，查到了。”
他将设备双手奉上。
男人抬手接过，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目光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随着信息的深入，他眼底渐渐翻涌起刺骨的寒意。
原本松弛的下颌线绷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好几度。
助理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小陆总，还需要继续查下去吗？”
“查。”
男人只冷冷吐出一个字，声音里淬着冰，不带半分犹豫。
“是。”助理连忙颔首应下。
他不敢再多问一句，悄无声息地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
男人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轮悬在夜幕中的明月。
月色皎洁，却照不进他眼底深处的复杂情绪。
三天前，当他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回到了十年前的模样时。
他以为那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美梦。
直到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物件，听到旁人提及的日期，他才不得不承认——
这不是梦，他真的重生了。
男人缓缓闭上双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娇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碎的小脸，眉眼弯弯时像含着星光，委屈落泪时又让人心揪不已。
十年前......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光，瞬间刺破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与悔恨。
......
又一个寻常的清晨。
沈思雨跑完五公里，额角还挂着薄汗。
正打算回家洗澡做早餐，刚推开房門，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她心里咯噔一下！
主卧拉着厚重的遮光帘，只漏进几缕稀疏的晨光。
昏暗的环境里只听得见有人在喘气，声音低沉而压抑。
沈思雨定睛看去，床边蜷缩着一道颤抖的身影。
“陆晏泽？”她低呼一声，快步冲过去。
男人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脸色白得像张纸，眉头拧成了疙瘩，嘴唇紧抿着。
他的呼吸带着难以言喻的压抑。
沈思雨的心瞬间揪紧了：“你怎么了？哪里疼？”
陆晏泽勉强掀开眼皮，眸子里翻涌着痛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助。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闭紧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忍耐着。
这副模样看得沈思雨愈发心惊。
八成是双腿的旧伤引发了痉挛，否则不会痛成这样。
“我带你去医院！”
她伸手就想抱他起来，手腕却被他死死按住，掌心烫得惊人。
“别......”陆晏泽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躺一会儿就好。”
沈思雨蹙紧眉头，视线扫过他苍白如纸的脸：“真的没事？你脸色差成这样......”
他闭着眼摇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现在的他还没筹备好一切，不能贸然出现在公众场合。
沈思雨抿了抿唇。
相处这几周，她也算摸透了他的性子。
他估計有自己的打算。
她迟疑片刻，放缓了语气：“那我去拿热毛巾给你敷敷，能舒服点。”
不等他回应，她转身就扎进卫生间。
很快，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出来。
毛巾浸在里面，蒸腾的水雾模糊了她的侧脸。
陆晏泽还在低喘，额角的汗珠子滚得更急了。
“忍忍。”沈思雨轻声说。
她捲起褲腳，拧干毛巾敷在他的小腿上。
温热的触感像一股暖流缓缓熨帖着紧绷的肌肉，那阵撕裂般的疼痛果然缓解了些。
毛巾凉得快，她就一遍遍放进热水里浸泡。
拧干时掌心被烫得通红，却像是毫无知觉。
陆晏泽盯着她泛红的手背，眼神渐渐迷离。
水汽氤氲中，她的侧脸轮廓柔和，专注的神情里没有半分不耐烦，只有纯粹的担忧。
记忆里那个骄纵刻薄的女人已经有些模糊了。
来回折腾了七八次，他腿上的痉挛终于平息，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好了......不疼了。”
陆晏泽虚弱地开口。
沈思雨这才松了口气，顺手抽了张纸巾，替他擦掉额角的冷汗。
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男人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
她收拾东西准备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谢谢”。
沈思雨愣了愣，回头看他时，男人已经重新闭上了眼，耳根却悄悄泛了红。
她忍不住笑了，声音轻快：“不客气。”
转身离开时，她没注意到，身后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复杂得像揉碎了星光的夜空。
鼻间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这清晨的微光一样，带着莫名的暖意。
......
咚！
“真的吗？！”
少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与激动。
对面的男人却一脸云淡风轻，只从鼻腔里应了声：“嗯。”
“那太好了！”沈思雨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陆晏泽突然松口答应治腿时，她惊得手里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明明早上提起去医院时，他还冷着脸拒绝，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就突然变了主意？
沈思雨后知后觉地扬起嘴角。
管他是为什么呢，愿意治就好。
他唯一的条件是瞒着陆家老宅。
沈思雨虽不懂豪门里盘根错节的恩怨，但电视剧没少看，为了他的安全，自然一口应下。
更何况，她本就不认识什么陆家人。
达成共识后，陆晏泽说下午会有医生上门。
沈思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临时变卦，而是早就有了安排。
想来是早就找好了信得过的医生，既不用去人多眼杂的医院暴露行踪，又能稳妥地检查伤势。
这位陆先生，心思果然比她想的要缜密得多。
她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沈思雨对此满意得不得了，偷偷查了查银行余额，最近卖二手奢侈品的进账颇丰，医药费应该够了。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陆晏泽赶紧好起来。
比起陆晏泽的淡定，沈思雨反倒紧张得坐立难安，整个下午都竖着耳朵等门铃，连逗孩子时都频频走神。
陆晏泽的康复，几乎关乎她往后所有的规划。
她才19岁，大把的好时光还在等着呢！
叮咚！
门铃终于响了。
“啊啊......来了！”
沈思雨一阵风似的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个戴眼镜的男人，肤色白净，气质温雅，举手投足间透着得体的疏离。
“你好，请问是陆家吗？”
他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
“是的是的！您是？”沈思雨连忙侧身相迎。
男人颔首浅笑：“你好，我叫顾子安，是来为陆先生检查伤势的。”
顾子安。
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沈思雨挠了挠头。
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只当是自己记错了。
她笑着让出道路：“顾医生，快请进。”
“谢谢。”
顾子安走进客厅，目光先被地毯上玩耍的两个小萌娃吸引，随即落在轮椅上的陆晏泽身上，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的从容瞬间龟裂。
他、他怎么会......
昨晚就收到李元发来的消息，但再怎样也不如亲眼所见。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在国外闻风丧胆的金融怪物竟然坐在轮椅上......
陆晏泽仿佛没察觉他的失态，继续跟孩子们玩闹。
“大宝小宝，喊顾医生。”沈思雨朝两个宝贝说。
“顾医生好~”
奶声奶气的问候像糯米团子，软乎乎地滚过来。
两个小家伙虽不知来人是谁，却乖乖地弯了弯腰，礼貌得不像话。
顾子安仍怔忡地望着陆晏泽。
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陆晏泽便抬眼扫来一记冷光，警告意味十足。
顾子安心头一凛，强压下翻涌的震惊，连忙颔首回礼：“你们好。”
“顾医生，这是我丈夫的病历。”沈思雨递过一叠文件，是她打扫时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可能不太全，您先看看？”
然而，顾子安却没有接过。
他反而对她的称呼表示好奇，
顾子安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语气带着点玩味：“丈夫？”
被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陆晏泽悄悄别过脸。
“是啊。”沈思雨没多想，又催了句，“您先看报告吧？”
顾子安这才接过资料，低头认真翻阅。
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原本温和的脸色渐渐染上凝重。
他放下文件，走到陆晏泽面前蹲下，双手轻轻按上他的膝盖：“这里痛吗？”
“不痛。”
“这里呢？”手指移向小腿。
“没感觉。”
“试着抬下脚。”
陆晏泽沉默了下，如实道：“动不了。”
自从醒来后，他的下肢就像失去了知觉。
起初以为是长期昏迷导致的虚弱，可在沈思雨的照料下，双臂早已恢复力气，双腿却始终像灌了铅，毫无反应。
顾子安卷起他的裤腿，拿出随身携带的醫療工具。
只见对方一时用电灯筒照一照，一时用手按陆晏泽的小腿、膝盖。
沈思雨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
这两人的互动完全不象是刚认识的人。
估计是以前的朋友吧！
陆晏泽没主动介绍，她便识趣地装作没察觉，只安静地看着。
检查完毕，顾子安直起身，语气严肃：“必须做手术。”
陆晏泽的腿，分明是车祸后没能及时得到妥善治疗，才落下的后遗症。
顾子安眸底闪过一丝阴鸷——
陆家那帮人，竟狠到这种地步！
沈思雨立刻看向陆晏泽：“去医院吗？”
陆晏泽眼神沉了沉，没立刻回答。
去医院，就意味着他醒来的消息可能藏不住了。
陆家那帮人若是知道他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
蓦地，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放在膝头的手，暖意顺着掌心一点点漫过来。
陆晏泽抬头，撞进沈思雨亮晶晶的眼睛里。
她笑得像颗刚剥开的糖：“别担心，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呀。”
两只小手牢牢地裹住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陆晏泽有些哭笑不得。
她大概误会了。
他不是怕，只是在盘算怎么对付陆家。
不过，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是覺得情況已經不能再坏了嗎？
他看向顾子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你安排吧。”
顾子安挑眉，应得干脆：“行。”
说干就干，顾子安立刻拿出手机开始联系医院。
临走前，他状似无意地扫了沈思雨一眼，眼底藏着几分探究。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陆太太’，他还是有警剔心。
沈思雨察觉到他的审视，却只是坦然地回以一笑。
她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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