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那片幽蓝的海域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圣地亚哥的钓索垂入水中,如同投入死寂的深渊,纹丝不动。偶尔能瞥见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一抹非自然的、刺目的鳞光一闪而逝,像藏在云层后的冷月碎片,又像深海巨兽不怀好意的窥视。它总保持着一段谨慎的距离,远远缀在“决心号”后面,如同一个甩不掉的、沉默的诅咒。
老人的胃袋再次开始灼烧,那是一种熟悉的、被缓慢榨干的空虚感。水桶里的淡水在减少,船上仅剩的几块硬得像礁石的饼干也快啃完了。他钓上来的只有些指头大小、塞牙缝都嫌小的杂鱼,勉强维持着生命最低限度的运转。海风似乎都带着一股嘲弄的咸腥,吹得他破旧的衣衫紧贴着嶙峋的肋骨。第一千零二次、一千零三次……出海,依旧是徒劳的重复,比以往更甚。他知道是谁在捣鬼。那抹遥远的鳞光,就是无声的宣告。
这天下午,太阳懒洋洋地悬在西天,将海面染成一片慵懒的金红。圣地亚哥正费力地将一条小得可怜的鲭鱼从钩上解下来,那鱼在他枯瘦的手掌里徒劳地挣扎,溅起几点微不足道的水花。就在这时,船头右侧的海水“哗啦”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饥饿的沉默。
海妖出现了。她浮在比以往更远一些的地方,半个身子浸在荡漾的金红色波光里。幽蓝的鳞片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湿漉漉的绿发贴在脸颊和肩头,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之前的肆意,多了几分刻意维持的矜持和警惕。那双碧绿的眼眸紧紧锁定老人,里面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不再拍打船舷,只是用那双非人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船上那个渺小、枯槁的身影。
“哼!”一声带着奇异回响的冷哼,清晰地穿透海风,钻进老人的耳朵。那声音刻意拔高,试图找回昔日的嚣张气焰,但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圣地亚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像是没听见,依旧专注地对付着那条小得可怜的鲭鱼。他用指甲掐住鱼鳃,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饥饿带来的虚弱。他小心翼翼地将鱼放进一个几乎空了的、散发着腥气的旧木桶里。桶底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听起来格外寂寥。
海妖被他彻底的漠视激怒了。她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威胁:“喂!老头!聋了吗?”
老人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目光穿过船头蒸腾的暑气,平静地落在那张妖异而愤怒的脸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饥饿和疲惫像一层厚厚的铠甲,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他只是看着她,像看着一块形状奇特的浮木。
这彻底的静默让海妖感到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轻视的狂怒。她向前游动了一小段距离,缩短了那点安全空间,碧绿的眼眸死死盯着老人,一字一顿,如同在海底最坚硬的礁石上刻下诅咒:
“你!向我道歉!” 她尖锐的指甲指向自己,又猛地指向老人,“不然——”她拖长了尾音,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残忍和快意的笑容,“我就让你一辈子!钓不上一条鱼!饿死在这片海上!连骨头渣子都被螃蟹啃光!哈哈!”
她似乎想再次发出那种惊天动地的狂笑来加强威慑,但笑声刚起个头,就像被鱼刺卡住一样,显得有些干涩和不自然。她想起了那柄闪着寒光的鱼叉,还有那张当头罩下的、沉甸甸的渔网。
圣地亚哥依旧沉默。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张牙舞爪的海妖。他佝偻着背,走向船舱。海妖警惕地盯着他,身体微微绷紧,随时准备下潜。她看到老人弯下腰,在船舱底部摸索着。
没有鱼叉的寒光,也没有渔网的阴影。他拿出来的,是一枚鱼钩。
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鱼钩。铁制的,表面有些锈迹,在夕阳下毫不起眼。钩尖似乎被老人用粗糙的石头特意打磨过,闪烁着一点内敛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芒。
老人没有看海妖。他走到船头,在船头最前端、那饱经风浪侵蚀的粗糙木板上坐了下来。海水就在他脚下几寸的地方轻轻荡漾。他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将鱼钩凑到眼前,极其专注地检查着那微不可察的钩尖,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海妖完全无法理解的事。
老人用拇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冰冷的、带着锈迹的钩身。他的动作异常专注,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铁锈,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一边摩挲,一边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极其低沉的声音喃喃着。那声音含混不清,像含着一块石头,又像是古老船歌最深处被遗忘的音节。那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原始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韵律,带着海浪冲刷礁石的节奏,带着渔网收紧时绳索的呻吟,带着大鱼挣脱时钓线撕裂空气的嗡鸣。
他摩挲着,低语着。夕阳的金红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那枚小小的鱼钩,在他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指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看不见的力量。
海妖碧绿的眼眸里,最初的嚣张和愤怒渐渐被一种莫名的困惑和不安取代。她看不懂这老头在做什么。没有武器,没有威胁,只有一枚破钩子和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持续不断的低语和摩擦声。
“喂!老头!你装神弄鬼什么!”她忍不住再次尖叫,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氛围。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张声势,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那单调的“沙沙”声和低沉的韵律,像无数细小的海虫,正试图钻进她的鳞片缝隙,让她浑身不自在。
圣地亚哥充耳不闻。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仪式中,反复地、耐心地摩挲着那枚鱼钩。那专注的姿态,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枚铁钩,而是这片大海所有鱼群的命脉。海妖的咒骂和威胁,在他身后翻滚的金红色海面上,显得空洞而无力,最终被海浪的叹息和海风裹挟着,消散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只有那“沙沙”的摩擦声,如同某种古老的、不可违抗的潮汐,固执地、持续地响着。
海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丝冰冷的寒意,正顺着她的尾椎骨向上蔓延。她碧绿的眼眸死死盯着老人和他手中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鱼钩,第一次觉得这片她熟悉的海域,变得陌生而充满未知的危险。
后续是,这几天,海妖都警惕地远远跟着老人,只有天边鳞片的反光暴露了她的存在。因为她的跟随,老人这几天都没钓上什么鱼,甚至只能吃个半饱。这时,海妖又嚣张地出现了,只是比之前谨慎了一些:“哼,你这老头,向我道歉!不然我就让你一辈子钓不上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