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某种古老的咒语，又像深海未知生物缓慢的咀嚼，固执地钻进海妖的耳朵，钻进她覆盖着鳞片的皮肤之下。夕阳沉得更低了，海面金红色的光泽被一种沉滞的蓝紫色取代，阴影开始在船身和海妖的脸上蔓延。老人的背影佝偻在船头，纹丝不动，只有那枚鱼钩在他指间缓慢地旋转、摩挲，锈迹似乎被磨掉了一些，露出底下冷硬的光泽。
海妖碧绿的眼眸里，那份被轻视的狂怒已经烧尽了燃料，只剩下灰烬般的不安和一种被无形之物缠绕的窒息感。她烦躁地用尾鳍拍打了一下水面，激起一小片白浪。这老头太奇怪了！比海底最扭曲的珊瑚礁还奇怪！他的沉默不是恐惧，不是屈服，更像是一种……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专注，把她所有的喧嚣都吸了进去，连个回声都没有。
“喂！”她又喊了一声，声音在暮色四合的海面上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带上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老头！你聋了吗？还是哑巴了？”
回应她的，只有指腹摩擦铁锈的“沙沙”声，和海浪不知疲倦地舔舐船身的“哗——哗——”。
海妖焦躁地甩了甩湿漉漉的长发，几滴水珠飞溅出去，落在船舷上。她看着老人那仿佛与船头融为一体的背影，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带着一种急切的、试图打破僵局的冲动。她向前游了一小步，缩短了距离，声音拔高，刻意带上一种施舍般的轻快：
“喂！老头！你听着！”她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诱惑力，“只要你——只要你跟我说一句话！就一句！随便什么都行！比如……‘你好’？或者‘滚开’？什么都行！”
她停顿了一下，碧绿的眼睛紧紧盯着老人的后脑勺，期待看到一丝松动。然而，没有。那背影依旧像一块风化的礁石。
海妖咬了咬下唇，那非人的、珍珠般细密的牙齿在暮色中闪了一下微光。她加上了筹码，声音里带着一种夸张的许诺：“只要你跟我说一句话，我就去抓一条鱼！一条——”她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几乎要超出她身体承受范围的圆弧，“一条比我还长的！大大的鱼！送给你！够你吃好多天！怎么样？”
她说完，期待地等待着。为了强调自己的诚意（或者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她又用力甩了一下覆盖着幽蓝鳞片的华丽尾鳍。“哗啦！”一声，这次不再是小小的浪花，而是一道有力的水鞭，精准地越过船舷，重重地泼洒在“决心号”的船舱里！冰冷的海水四溅，打湿了干燥的船板，也溅湿了老人放在旁边修补渔网的粗糙麻线，甚至有几滴飞沫落在了他裸露的、枯瘦的脚踝上。
海水在空荡荡的船舱底部迅速流淌、汇聚，形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倒映着越来越暗的天空。
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和带着水腥气的凉意，终于让圣地亚哥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那持续不断的“沙沙”声，消失了。
海妖心中一喜，碧绿的眼眸亮了起来，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欢呼。有效果了！
老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不是整个身体，只是那颗饱经风霜的头颅。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仿佛头颅本身也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浑浊的目光，像两道穿过浓雾的探照灯光束，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海妖那张混合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妖异脸庞上。
他的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海床，紧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在暮色中显得更深，如同大地的沟壑。
海妖屏住了呼吸，碧绿的眼眸一眨不眨，心脏（或者类似的东西）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鼓动着。一句话！只要他开口！随便什么！她甚至准备好了听到最恶毒的诅咒，那也比这该死的沉默强！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海水拖住了脚步。只有海水在船舱里晃荡的细微声响，以及海风掠过桅杆的呜咽。
老人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炭火般的目光在海妖脸上停留了漫长的几秒钟。然后，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海妖的瞳孔瞬间放大，身体微微前倾，尖尖的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
然而，从老人喉咙深处涌出来的，并非任何人类的语言。
那是一种低沉、含混，仿佛从胸腔最深处、从海底淤泥里挤压出来的声音。不是叹息，不是呻吟，而更像是一种……原始的、生理性的、带着浓重痰液的“咳——呸！”
一口浓稠的、带着老人气息的唾沫，精准地划破暮色沉沉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彻底的鄙夷，越过船舷，落入了海妖面前荡漾的海水中。
“噗通。”
一声轻响，微乎其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海妖的耳畔。
那口唾沫迅速在海水中扩散、淡化、消失，只留下一个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老人浑浊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涟漪上停留一秒。他极其缓慢地、像完成了一个庄严仪式般，将头转了回去，重新面向船头外那片愈发深邃幽暗的大海。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指，再次捡起了那枚鱼钩。指腹重新贴上冰冷的铁锈，缓慢而坚定地摩擦起来。
“沙沙……沙沙……”
那单调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寂静的暮色海面上，显得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固执，更加……震耳欲聋。
海妖僵在水中。碧绿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口唾沫消失的地方，又猛地抬起，看向老人那重新凝固如礁石的背影。她脸上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得意、所有的施舍感，瞬间冻结，然后碎裂。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羞辱、彻底失败和更深切困惑的冰冷感觉，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幽蓝的鳞片都似乎失去了光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尾巴无意识地、轻微地颤抖着，搅动着身下冰冷的海水。
“喂，老头，你说点话呀，只要你跟我说一句话，我就去抓一只比我还长的鱼送给你。”她不安地甩甩尾巴，扬起一道水花，全洒进老头的船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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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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