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统治的时代,任何和渎神组织沾上边儿的人和事物,下场无非就两个。
死着烧和活着烧。
“监察官先生,我真的只是路过。”
李旧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惶恐,这是她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审讯室的强光打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比实际更苍白脆弱。
“我就是个理发师,是来隔壁杂货商店进染发剂的。我二十多年来安分守己,信仰神明……我只是路过,风刮跑了我的帽子,我去捡帽子,我不知道那里怎么就死人了。”
她垂下眼,用袖口沾了沾并不存在的泪水。
谎言重复三次,在神明耳中或许仍是谎言,但人,可不是神明。
为首的监察官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黑制服,金发一丝不苟,连帽檐的阴影都透着上层人的精致与疏离。
懂了,镀金的少爷。
李旧视线投向另一名年轻监察官。
乔·卡特察觉到她的注视,开口道:“别担心,只是例行问话。”
声音温和,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
年轻,年轻好啊。
李旧低下头,语气变得喃喃:
“我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虽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是神给了我新生,给了我一切。”
“我以我的血脉亲人起誓,绝不会背叛神。我只是担心……我妹妹有病,放学回家看不到我,一着急发病怎么办?”
她抬起泛红的眼睛,望向卡特,像抓住一根浮木。
“不会的。”
卡特的声音软了下来,“只要你配合调查清楚,很快就能回家。”
“谢谢,您是个好监察官。”
李旧挤出一个感激又脆弱的笑。
利用一个人的善良或许可耻,但有效。
“叩叩——”
两声清脆的扣击声打断了她精心营造的凄惨氛围。
“你丈夫呢?不在家吗?”
那位少爷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光幕上投射出李旧的档案,一张电子照片,寥寥几行字。
“资料显示你未婚,却戴着戒指。”
李旧指尖一僵,下意识摸上左手无名指那枚素圈。
忘摘了。
她迅速偏过头,大颗眼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声音染上哽咽:
“亡夫……我们没来得及登记。我一直忘不了他。”
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圆。但有时,只需要一个更私密、更悲伤的谎言。
李旧双手捂住脸,呜咽声起,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用手指抹了抹眼角,抬起脸,露出一个混杂着悲伤与坚强的、老实巴交的笑。
“抱歉,失态了。”
“愿他在神国安眠。”卡特轻声安慰。
少爷却不为所动,碧蓝的眼睛像两片冰湖:“路过,为什么会在奥兰多家的院子里?”
“我的帽子被风吹到了草地上,我去捡帽子。”
李旧攥紧了裙摆,“那是一顶很贵的复古蕾丝帽,我买来配新裙子的。看栅栏不高,我就跨了进去……”
她侧身,略显笨拙地扯过裙摆,一道明显的裂口缀在纱线上,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脚踝。
“瞧,尖刺还划烂了我的裙子。”
少爷的目光停留片刻后,移开。
李旧被放了出去。
李旧很迷茫,她也没交钱啊。
她拿着她的帽子走出监察局大门,外面暮色沉沉,雨声淅沥。天空被高楼割成参差的色块,雨幕中霓虹化开,车水马龙。
新维兰德在下雨。
同一片雨水,落在不同高度,就有了不同的名字和分量。
上层区就是好啊,还能看见天空。怪不得下层区的人宁愿睡天桥都要往上走。
上去难,这下去也难啊。
李旧在光脑上敲敲点点。
输入地址:新维兰德下层区蔷薇街李姐理发店。
【超出范围,请重新输入】
嗯,网约车不接。
她站在路边,俯身望向下方。错综复杂的轨道、浮空车流和层层叠叠的建筑,宛若迷宫,深不见底。这几百米的高度,隔绝了两个世界。
迷宫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困住那些没有地图的人。
这怎么回去啊。
李旧眼前闪过卡特那双温驯的眼睛。
快到下班时间了吧。
她返回监察局大厅,安静地坐在角落。没等多久,就看到卡特脱下制服帽,从电梯里走出来。
“卡特先生!”李旧站起身,声音里带着雀跃。
“李小姐?”卡特有些惊讶,快步走来。
“我叫乔·卡特,叫我卡特就好。”
“我是特意来谢谢您的。”
李旧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真诚,“没有您的安慰,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这是我第一次进监察局。”
她抿了抿唇,笑地羞涩又无奈,“我一直以为,这里对下层区的人会……不一太样。”
“不会的,神说众生平等。”
卡特挠挠头,显得有些腼腆,“其实,我也是从下层区考上来的。”
赌对了!
李旧心底闪过一丝了然,面上却是惊叹:“真的吗?您家在哪条街?我在蔷薇街十二号。您真厉害,能从下层区考进监察局!”
她无意识地拢了拢半湿的头发。
“谢谢——”卡特这才注意到她被雨淋湿的肩膀。
“李小姐,您没带伞吗?”
“啊,抱歉,失礼了。”李旧慌忙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出来时太急,忘了。这雨……”
新维兰德又名雨城,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雨季。
怎么会不带伞呢?
“我送您——”卡特的话被一声冰冷的金属轻响打断。
一把黑色长柄雨伞垂直敲在地板上。
李旧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长筒军靴,顺着伞尖往上看,白色手套,以及制服上象征高位的太阳金翅鸟徽章。
一双天空的眼睛。
那位高贵的少爷披着制服大衣,站在一旁,宽檐帽下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旧身上。
“上校!”卡特立刻敬礼。
“下班时间不要逗留。”
少爷的声音没有温度,视线却未移开。
“是!”
卡特放下手,有些无措地看向李旧。
李旧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向卡特靠近半步,伸出手。
“——李小姐。”那位上校上前一步,恰好隔在两人之间,他微微俯身,逼得李旧后退。
“第二次见面,我是德米尔·菲茨杰拉德。不知是否有幸送您回家。”
卡特的笑愣住,他挠挠头,在李旧的乞求目光中告别离开。
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握住了李旧伸向卡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李旧一惊,试图抽回,却徒劳无功。她只能抬头迎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啊,我的荣幸。但是我家在下层区,您肯定不顺路,我就不麻烦您了,天快黑了,我还得回去给妹妹做饭呢,菲…上校先生再见。”
李旧转身就走,被一个用力拉了回来。像在跳拙劣的舞蹈。
不是,大庭广众的,这人有病啊。
“是德米尔·菲茨杰拉德,您可以叫我德米尔。”他纠正道,语气是上层区人特有的优雅有礼貌,“顺路。”
如果忽略这个人的身份和作为的话,从他的语言到他的外貌,都会是一个好情人。
可是不能忽略。
“好好好,德米尔先生,请你,先放开我。”
李旧半躺在这位自顾自演地起劲的上校怀里,像不知怎么办才好,慌乱了语气。
她几乎是被半请半扶地带向了那辆线条冷硬的军用浮空车。
车窗外的景象从秩序井然的摩天楼群,逐渐变为拥挤、潮湿、霓虹闪烁的下层区迷宫。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李旧轻声说,目光好奇地掠过内饰,像个真正的、对上层生活充满敬畏的小市民。
“李小姐喜欢就好。”菲茨杰拉德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人工智能平稳驾驶,车内一片沉默。
“李小姐以前去过中心城吗?”他突然问。
“嗯?”
李旧面上不解,“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菲茨杰拉德淡淡地说,指尖轻敲着皮质扶手。
“只是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李小姐。”
李旧歪着头:“古老的东方有种说法,叫‘前世有缘,今生相见’。”
她的语气略带天真和惊喜:“说不定我们上辈子真见过呢。”
菲茨杰拉德没有再回应。
李旧弯了弯唇角。
“李小姐的理发店,开在蔷薇街?”
德米尔沉默片刻,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是的,德米尔先生。小本生意,勉强糊口。”
李旧转过头,笑容带着些许窘迫又感激。
“今天真是谢谢您。”
“我的荣幸。”菲茨杰拉德依旧敲击着扶手,节奏稳定。
“蔷薇街……我记得那附近,前段时间发生过一起涉及非法基因编辑的案子。一个自称‘命运的裁缝’的人,非法进行人体试验,将人和动物的基因结合在了一起,造成了好几起基因崩溃事件。”
李旧脸上流露出惊讶和一点点畏惧:“是、是吗?将人和动物结合?天呐,这简直是亵渎。”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无名指上的戒指,又抿唇笑道:“不过我不太清楚,我们普通老百姓,也接触不到这些事。”
菲茨杰拉德的目光在她指尖停留了一瞬,又移开。“听说,那位命运的裁缝据说是平安生物的前研究员,今天的死的奥兰多……也是平安生物的员工。”
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原来如此,真是可怜呐。”
她垂下眼,带着后怕:“愿神明保佑他,希望监察官能尽快抓住凶手。”
“神明或许很忙。”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嘲弄,
“我更相信证据和逻辑。”
菲茨杰拉德又问:“李小姐经常去杂货商店进货,有见过埃布尔·奥兰多吗?”
啧!
“或许见过呢,我不认识奥兰多先生,见了也认不出。”
李旧将头发勾到耳后,抬眼看向菲茨杰拉德的眼睛,问道:“德米尔先生是还在怀疑我吗?因为我在奥兰多先生的院子里?”
她眸子里水光潋滟,像是疑惑又像是被误解的委屈:“我当时太着急了,那帽子花了我半个月的收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翻过去了,裙子都刮破了。”
她说着,又去摸裙摆的裂口,像个心疼物件、笨拙又可怜的普通女人。
“李小姐多虑了,既然已经允许你回家,就证明你没有任何问题。”
菲茨杰拉德安抚道,像真是李旧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不是他步步紧逼。
他话锋一转,像是随意闲聊:“李小姐很熟悉平安生物。”
“是呢。”李旧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
“它的广告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想不看见都难呢。”
德米尔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从车内储物格里取出一个银质烟盒,抽出一支雪茄,却没有点燃。
他将烟支在指间把玩,忽然递向李旧:“要试试吗?平安生物的特供品,能镇定心神。”
这可是个昂贵货。现在的土地,种粮食都尚且不够,哪有什么富裕来种烟叶呢,何况是雪茄。平安生物的特供品,用天然烟叶混合了特殊香料,是上层人士彰显身份的消耗品。
一个下层区的普通人,会抽烟吗?如果会,她是否熟悉这种只有上层人士才能接触到的雪茄?
李旧看着那支递到面前的雪茄,她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然后像是鼓起很大勇气般,小心翼翼地接过,却拿倒了方向。
“谢……谢谢上校。”她拿着雪茄,有些无措,并没有放入口中,只是笨拙地捏着,仿佛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我,我不太会这个。”
她小声嗫嚅,脸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
德米尔碧蓝的眼睛深邃如海,静静地看着她这番表演,没有戳穿,也没有纠正。他取回那支烟,随手放在一旁。“不会也好。”
浮空车开始下降,下层区杂乱喧嚣的声浪逐渐透入。快到蔷薇街了。
就在李旧暗自松了口气时,德米尔忽然倾身靠近。冰冷的制服扣链几乎碰到她的手臂,带着压迫感的松香气息瞬间将她笼罩。李旧浑身一僵,呼吸几乎停止。
他伸出手,却并非朝向李旧,而是从她头发的缝隙里,拈起了一片不起眼的、已经干枯的优昙花瓣。
这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菲茨杰拉德说着将花瓣置于指尖,轻轻一捻,化为细微的粉末。他抬眸,目光重新锁住李旧骤然收缩的瞳孔,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探究:
“优昙花,据说只盛开在神职人员的庭院,或者,某些极其讲究的葬礼上。李小姐今天的行程,看来比我想象的——要丰富得多。”
李旧的大脑飞速运转,她的脸上蒸腾起一片真实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与脖颈。
“啊,上校先生!”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混合着羞怯与慌乱的颤音:
“您,离我太近了。”
菲茨杰拉德闻言,目光才真正落在她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她因紧张而轻颤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车灯下,她耳廓透出的绯红细腻得不可思议。一股极淡的、来自她发丝的……薄荷与肥皂的干净气息,顽固地穿透了他习惯的松香,钻入鼻腔。
如此近的距离,超越了安全界限,也超越了公务查探的范畴。
他习惯性掌控一切的思维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他将这份异常归因于距离带来的冒犯。
“……失礼了。”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撤离的动作比预想中快了一分,重新拉开了绅士的距离。
车停了,蔷薇街破旧的路牌在雨幕中闪烁。李旧恋恋不舍地下车,站在雨幕中,对车内的人露出一个感激又拘谨的笑容。
“再次感谢您。”她微微欠身,然后像是鼓起毕生勇气,声音细若蚊吟,“如果,如果后续案子还需要我配合,我该怎么联系您呢?”
菲茨杰拉德沉默半晌,递过一张金属名片。
李旧慌忙伸手去接,似是环境太过昏暗,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套。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在暗处抓了一下。
启动车离开了。
“再见,德米尔先生!”
直到浮空车消失在密集的楼宇缝隙中,李旧脸上的笑容才瞬间褪去。
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不知道伊利亚德拿到东西了没,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上校,军方的人啊。
军方的手段,如今也时兴用上美男计了?
又是一年雨季啊。
雨变大了些。
不过这和她一个小理发师有什么关系。世界是座巨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在扮演被分配的角色。就像那位上校,强大、多疑、自信。
而她的角色,就是那个温顺、无助、只关心妹妹晚饭的小理发师。
至少在幕布落下之前。
李旧带上帽子,提着裙摆转了个圈,优雅的绕过积水潭走进黑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新维兰德在下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