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维兰德在下雨。
积水滩里“李姐理发”老旧的LED灯招牌断断续续地闪，映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门口高脚凳上，年轻的店主，李旧，支着一只腿，第十八次看向空无一人的路口。
【神说，太阳所及皆是我的秩序，凡苦难者，我与之同行。】
“啪——”
她合上书，没心思再看。
光脑时间显示，18:28。
圣西梅斯学院四点就放学了。
李新，她十六岁的妹妹，还没有回来。
她在审讯时说的“有病的妹妹”并非空穴来风，李新罹患三级基因崩溃综合征。三级，器官的衰竭和神经的疼痛，足以让人发疯。
只能靠基因修复药剂“女娲”，续命。
三个月至少一支，今天，距李新上次喝完药剂已经过去了——81天。
倒计时还有，9天。
李新随时都有可能发病。
药还没有拿到手。
可惜啊，奥兰多怎么就死了呢。
至少死的迟一点，等她离开再死啊。
李旧将脸颊边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白炽灯下，她长发低束，眉头微皱。
至于李新……正值青春期，两人之间……一言难尽。随着少女年纪渐大，李新日益沉默，愈发难以交流。
今天是周五，天色快黑了，李新并没有提前给她通知。
李旧点开光脑。
18:30，只有几条平安生物的广告推送。
没有未读消息。
她想打个通讯问问，手指划弄几次，却迟迟无法拨出。
青春期的小孩就像羽翼初成的长尾雪山雀，总是向往自由。李旧不想做一个扫兴的大人，她怕惹那孩子生气。
再次看了一眼光脑时间。
18:32。
她还是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
“——艾因系列药剂，女娲研究者海因里希教授新款之作，火热上市，最低仅售99999AC，快来抢购吧！”
远处潮湿雨声和着清脆广告语传来，雨幕里巨大的4D广告牌交织出精致漂亮的东方青年面孔，手捧明月，垂眸抬手间明月变换出七彩霞光笼罩画面，随即浮现一支荧绿色药剂。
最后画面一闪，是耳熟能详的标语：
“平安生物，守护您的健康，为您提供选择命运的机会。”
平安生物，还真是无处不在。
李旧右手无意识的敲击着书封面，想起了一个冷笑话，说是一个清理者小队在野外筑营，半夜总听见有人在说话，以为是灵异事件，最后发现是平安生物的广告喇叭。
而“女娲”，正是第一代基因修复药剂。实体化的生命。
和基因崩溃综合征分五级不同，基因修复药剂只到三级，最常见的一级女娲药剂，一支标价在10000AC左右，可维持一级基因崩溃综合征患者半年身体不再恶化。
这世道，生命需要金钱等价交换。
三级女娲药剂，标价在1000000AC，仅供城市上层居民身份实名预定，黑市溢价在150%到300%之间，往往一药难求。
很不幸。
她没身份。
也没钱。
雨下大了些。
蔷薇街这种下城区老街，整个夏天也见不到几次太阳，淋漓的细雨，绵绵无声又旷日持久，下得人心烦意乱。
消息没回，通讯不接，她又瞥了一眼时间，18:35。李旧微微眯起了眼睛，想抽烟，摸了摸裤子口袋，手指触到塑料包装的锯齿，尖锐的，是糖果。
好吧。李旧弯了弯唇，她慢慢撕开锯齿取出糖果放入嘴里，搅弄着薄荷糖，感受着微凉的气息在口腔和肺里蔓延，减缓着心脏的跳动。
好吧。虽然有些内向，但那小孩一直都是很乖的。
“轰——”
引擎的低吼由远及近，一辆黑色重机车划破雨幕，稳稳停在理发店门前。骑手利落地跨下车，取下头盔，一头红发如火焰般流出，露出一张漂亮得近乎张扬的脸。
“姐姐。”他的声音带笑，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传来。
“在等我吗？”
“伊利亚德，你来的真快。”李旧左手托腮，没有起身，抬眼与他对视，“不要叫我姐姐，那孩子听到会哭。”
“新又不在这里。”来人大步走上台阶。
“真偏心啊。”
“不承认我是学生，也不承认我是弟弟。那我怎么称呼您呢，老师？上司？某位死的太早连姓氏都没留下之人的，夫人？”
他手腕翻转，一枝鲜红的玫瑰凭空出现，“观察期一结束我就赶过来了呢。”
玫瑰轻轻被放在李旧面前的桌上。
李旧没有再计较他的称呼，两根手指探入花心，夹出被透明薄膜包裹的芯片，潮湿玫瑰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真棒，需要我这样夸你吗。”
“像在哄小狗。”
他的发梢有些湿，棕眼睛亮亮的。
李旧敲了敲桌面，“药剂放这儿，我还有客人在。”
“对不起——”
伊利亚德低头正色道：“出了一点状况，药剂没取到。”
李旧停下转动芯片，面无表情，“不要告诉我是意外，一只乌鸦叼走了我藏在奥兰多家大门口路灯里的药剂，然后药剂被它带到了没人知道的地方，下落不明。”
“不是意外。”
伊利亚德脸色一白，双手撑桌急促道：“请大人您听我解释，上段任务时长出现了误差，我迟到了四十分钟，赶去了奥兰多的住所时，那栋公寓楼在我面前消失了。”
他艰难开口：“我去问了队里，说是案件涉及自然协会，被升级为一级案件，整个现场被军方用新型的光学防护力场完全封锁了。”
“但是监察官那边也没找到——”
“——老板，时间到了没？”玻璃门内传来含糊的喊声。
“嘎吧——”
李旧放下左手，咬碎最后一点糖块，缓缓站起身，注视着雨下的青年。
“伊利亚德，你真让我失望。”
李旧转身身拉开玻璃门。
“滚回去。”
“大人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的，请您再相信我一次——”
门被关上了。
地上积水像混入了玫瑰汁液，不在清亮。
湿漉漉的玫瑰被抛弃了。
“还差十五分钟，卡特女士。”
店里灯光如昼，冷气开的很足，倒有些凉，潮湿的冷气混着劣质香波味扑面而来。两位相熟的中年女客正在闲聊，一位瘦高，体态优雅地坐在落地镜前，顶着满头药水；另一位略显丰腴，刚洗完头，花白的湿发披散，正用白毛巾擦拭。半人高的理发辅助机器人握着硕大的吹风机，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滑行。
李旧走到瘦高女士的身后，捻起三四根头发扯了扯，还得等呢。
“……乔考上了监察官？真好，这是再好不过的出路了，社会地位高，又体面。卡特夫人，您真是好福气，养了个好儿子。”
菲尔德女士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发出赞叹。
监察官，隶属于新维兰德城秩序控制中心监察局，负责各区域的日常治安、巡逻。
坐在椅子上的凯瑟琳·卡特嘴角上扬，“唉，也是辛苦差事，每天城上城下地跑，隔三差五还要出夜班。这才上班不到三个月，人都累瘦了一大圈啦。”
又叹气。
“唉，要我说，还是生女儿贴心，你家伊莎贝尔多乖，我记得，是雾川大学医学部，毕业了吧？”
“啊，是呀……呵呵……六月份刚毕业。”
那不自然的干笑让正站在柜台边调配染膏的李旧抬了抬眼。
她抬手卷起白衬衫的袖口，露出一截伶仃腕骨，适时地介入。
“卡特女士，这次还选深色吗？”
声音切开了微妙的尴尬，维护店内的氛围是她的职责。
她弯腰，从柜台底层抽出存放染发膏的铁皮盒，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很可惜最近很多颜色都断货了，深色系目前只有黑茶和红棕。”
凯瑟琳闻言瞥了一眼贴在墙上的色卡，带着一种对选择的厌倦：“那就黑茶色吧。总比一截一截的好。”
她随即又转向菲尔德，脖颈不自觉地微抬了些，皮肤虽还细腻，却已有了松弛的痕迹。
“我知道伊莎贝尔从小就是个勤奋的好孩子呢，今年毕业是吧？”她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般问道：
“工作定下来了没有？前段时间乔说公共安全委员会在招行政助理，那可是个清闲又安稳的好职位，她没去试试吗？”
菲尔德攥着毛巾的手指收紧，敷衍地应道：“啊……工作……已经定了。”
“定了？”凯瑟琳立刻捕捉到关键词，脖颈微微前伸，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在哪儿高就？快说说！”
“……进了机械蔷薇。”
菲尔德挺了挺脊背，随即又低下去了一些，像是不太愿意深谈。
“机械蔷薇？！”
凯瑟琳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意料之外的震惊。
“天呐！神明保佑！我早就说，我们这老街坊里，就数伊莎贝尔最有出息！这下好了，等你家申请到上城区的居住权，可别忘了请我们这些老邻居去参观参观呀！”
她仿佛没看到菲尔德的不愿，继续道：“哎呀，乔和伊莎贝尔小时候还常一起玩呢，也算是青梅竹马。蔷薇十字大楼距离监察局也近，回头我让乔多跟她联系联系，年轻人嘛，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不、不用麻烦乔了。”
菲尔德笑着，声音有些含糊。
“晋升，没那么快，她只是个研究助理。”
李旧没有再搭话，低头用剪刀铰开铝皮包装。刺鼻的氨水味猛地窜出，但在这之下，她捕捉到一丝极淡的铁锈腥甜。
按照比例调好药水后，李旧没有要干的了。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腿，她垂眼看向脚底滑来滑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家用型辅助机器人，半人高的金属躯壳，有四只长长的机械臂——安装着吹风、剪刀、外加两只可换件的仿生手。
它左胸印着醒目的白色徽标：
藤生的荆棘蔷薇缠绕着机械十字架，向右开出硕大的花朵。
机械蔷薇，四大巨头公司之一，光是名字就知道是垄断机械产业的庞大资本。
没人不知道它，就像没人不知道平安生物。
感应到了她的视线，方形脑袋的显示屏上浮现出一个像素笑脸。
“李一，时间。”
显示屏一闪，打出18:48。
卡特女士的头还得等几分钟。
“真棒。”
她伸出手拍拍它的大脑壳，卸下它手里的吹风机。
“菲尔德女士，我来吹吧。”
“啊，好，谢谢。”菲尔德像是被惊醒，猛地松开毛巾，对年轻店主挤出一个笑容。
李旧看向镜子，妇人眼神疲惫，额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她垂下眼，不再看镜中的客人，只是拿过毛巾，轻轻托起那湿漉漉的卷发，打开了吹风机。
“嗡——”
强烈的机械风声瞬间吹没了未尽的对话，一方早就失去了谈兴，没来得及护理，头发吹干后便匆匆道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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