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672年7月20日,06:32。
倒计时还有,8天。
隔壁的蔷薇教堂似乎换个主人,灯亮了整晚。
雨势如天气预报所言,在夜半时分悄然停歇,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水光,映照着新维兰德上层建筑缝隙间漏下的、稀薄而苍白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洗刷后特有的铁锈与泥土的气味。
李旧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黑暗中,她清晰地听着隔壁房间压抑的、翻身的细微声响,直到凌晨才归于沉寂。而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雨水渗透留下浅淡水痕,脑海里反复推演着模糊的计划。
天光微亮,李旧悄无声息地起身,洗漱,绑起头发,准备早餐,一如既往。
厨房里,食物加热器发出嗡鸣。她打开冰箱,目光划过一排营养剂,取出一个鸡蛋。鸡蛋是难得的天然蛋白质,价格不菲,通常只在周末供给李新补充营养。
想了想,又拿了一个,给自己。
那孩子过分细腻敏感。
她从不认为,教育孩子要以苦难,以疼痛,以永恒的肃穆,以长辈的威权。
将苦难和艰辛作为第一课,是极为愚蠢的选择。暴雨和风雪并不会为长尾雪山雀幼崽多添一根羽毛,只会让它过早夭折。她见过真正的苦难,那是父母消失的“灾难”,维斯塔莉亚的繁华一夜之间沦为诅咒之地,她牵着妹妹的手奔跑在颠倒的废墟,满目死寂。
她深陷于苦难带来的伤害,可那孩子还那么小。
她常觉亏欠。她亏欠李新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亏欠她一对能够给予温柔庇护的父母,亏欠将她独自一人留在玩偶之家,亏欠她一具健康的、不会随时崩溃的身体。
李旧觉得自己偷走了李新原本可能拥有的、另一种更光明的人生——如果那场灾难中,两个名额,进入防空洞的没有她,李新或许能在父母的怀里长大,住在明亮的房间里,穿着柔软的裙子,安心读着书,而不是在新维兰德潮湿的雨季里日益凋零。
幸福从来都是一种来之不易的东西。被爱的小孩才会变得无所不能。
世界早早地撕开伪装,将苦难血淋淋地摊在那孩子面前。她修修补补,却常感无力。
“叮铃叮铃——”挂在门后的铜铃清脆地响。李旧刚洗完土豆,手还滴水,只好甩甩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走出厨房,拉开玻璃门。
一阵风卷了进来。
一大捧白雪落下,一大块花香溅开。
来人长发在风里翻飞。
李旧看向来人,连忙躬身行礼。
“神官——”发觉他穿的白色衬衫和灰色亚麻马甲,顿了顿,改口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抱歉。”
来人微微侧头,将飞舞的黑发拢到耳后。
“风太大了。”
随后眯起双眼,看着她笑。
“早上好,我的小莉莉安。”
“冒昧到访,我来送拜访礼。”指了下地上那一大捧优昙花,语气温和,“我想着不远,就没有用机器人,挑来挑去,结果一不小心就摘多了些。”
“您自己抱过来的——从圣菲利克斯教堂?”李旧疑惑,这位美的不可思议的神官大人有什么怪癖。
“隔壁原来的主人,前些日子蒙神恩召,去了永恒的国度。”
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中浮起一层慈悲的薄雾,声音低沉而平稳,“她将财产悉数捐献给了教廷。我是在查看捐献名录时,偶然看到了这个地址,便将它买了下来。”
神官抬起手,在胸前轻点三下,指尖划出一道新月,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赞美礼。
“愿她在双月之上得以安眠,赞美神明。”
李旧顾不上手心还未干透的潮湿,也立刻低头,依样照做。
“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拜访新邻居,二是受孩子们所托,送来聚会的邀约。”
他从马甲口袋取出一封信,蜡印拓的歪歪扭扭。
“这是你和新的邀请函,伊瓦尔明天成年礼,家里又来了新的孩子。不知道你们能否出场,孩子们都很盼望见到你们。”
“好的,我一定会去的。”李旧伸出手,发现手还没干,又缩了回来,只好在围裙上用力再蹭。
漂亮的神官笑出声。
“所以,我能进去了吗,外面有些冷。”
李旧愣住,
“啊,实在失礼。”她侧身让出门。
“先生快请进。”
“开玩笑。”他声音放的缓,俯身轻轻敲了一下李旧的额头。“还是那么古板。”
“我要去拜访下一位邻居了。”
“再见。小莉莉安。”
他转身离开。
风又起了,李旧抱起花,浓郁的香味四处逃窜。
“等等,先生,这些花,都给我们吗?”
“是的,都给你。”
神官回头站定,嘴角弯起。
李旧抱着花斜靠在门框上,注视着那位神官大人离去的背影,新维兰德难得的晨光落在他肩头。
果然神明偏爱。
他是新维兰德主教堂,圣菲利克斯教堂的大神官,同时是也私人福利院“玩偶之家”的大家长。
李旧带着妹妹流浪到新维兰德,政府以两人均未成年不能独自生活的名义,将她们送进了福利院,李新年纪小,很快就有对看起来很和善的夫妇想要领养——如果不是听说他们已经领养了八个女孩的话,李旧或许就放手了。
她带着李新逃了出来,闯入了圣菲利克斯教堂。
“……神说,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瞧,神的小莉莉安来了。”
……
餐桌上,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
李新低着头,寸头让她显得脖颈愈发纤细,使得她低头时,一段雪白的后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李旧的视线里,像一支易折的花茎。
周六,她没穿圣西梅斯的制服,白短袖黑色外套黑色长裤。李旧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
她将一旁煎得恰到好处的鸡蛋推到李新面前。
“吃吧。”
声音是惯常的平静,听不出情绪。
李新握着勺子的手指紧了紧,没有抬头,也没有碰那个鸡蛋,只是机械地戳着盘子里的土豆泥。
李旧不再看她,快速吃着自己的面包。她知道,任何关于头发、关于晚归的追问,此刻都会像火星溅入炸药桶。她需要耐心,也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切入点。
早餐接近尾声。李新起身,端起盘子准备走向厨房。
“今天周六。”
李旧放下叉子,状似随意地开口,“神官大人说玩偶之家新来了一个孩子,明天又是伊瓦尔的生日,想要趁此机会给孩子们举行一个聚会,送来了邀请函,顺便还送了些优昙花,”
她单手托腮,歪头看向李新,避开了“头发”这个可能刺激到李新的词,声音放缓:
“下午店里不忙,我想试试调一款有安神效果的精油。你要不要……来帮姐姐做第一个体验者?”
这是一个邀请,一个试图修复关系的信号。
李新的动作顿住了。她仓皇别过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缓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不可闻:
“不用了……我今天,去朋友家,晚上不回来了。”
谎言。
李旧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李新没有朋友,至少没有会约她去家里的朋友。她的生活轨迹简单得可怜,除了学校,家里,就是教堂。
心脏像是被细小的刺扎了一下,李旧弯了弯唇角,“那生日聚会去吗?”
“我会准备礼物的,请你转交给父亲。”
李旧微笑表示理解:“好,那路上小心。记得带伞,预报说傍晚有雨。”
李新“嗯”了一声,转身拿起书包,那模样几乎是逃离。门被关上,留下李旧独自对着那个一动未动的、已经凉透的煎蛋。
“啧——”
她盯着煎蛋,半晌,拿叉子戳起,整个喂进嘴里。
忘了撒黑胡椒了。
上午的理发店冷清,周六,客人通常会晚些到来。李旧打扫完卫生,检查了库存的染膏和护理剂,辅助机器人跟在她身边,发出轻微的滑行声。
快到九点时,光脑终于收到了期待的回复。
忽略公司广告、寻人启事和伊利亚德的消息,李旧点开菲尔德女士的对话框。
【老板太客气了!昨天真是谢谢你。伊莎贝尔昨晚又加班到深夜,我正想要让她放松一下。你说的那个精油,真的有用吗?我下午大概三点左右过去。】
李旧迅速回复,语气亲切而专业:【万分感谢您对我的信任。精油含有特殊的舒缓成分,对缓解疲劳和焦虑很有效果。我已为您预留好时间。期待您和菲尔德小姐的光临。】
一颗石头落地,随手点开伊利亚德。
【老师,请给我弥补的机会】
【我即将再次出墙】
【请等我回来,我能赶回来】
李旧没回,放下光脑,走到门口。
琼斯太太手脚麻利地翻动着煎锅里的肉饼,边用粗哑的嗓子回应着熟客的催促,蒸笼冒出滚滚白气。
对街的“老陈修理铺”卷帘门被哗啦一声推起,露出里面堆叠如山的废旧零件,老陈叼着烟走进店里,不一会儿就响起敲击金属的叮当声。
在下层区,每个人都在修修补补,修补物件,修补生活。
叮当声中,路过准备去上班的街坊向李旧打招呼。
“李小姐,早上好啊,好香啊,路过你的门口心情都变好了些。”
“早上好!丽娜女士,今日怎么不见玛莎女士。”
李旧招手笑问。两人是附近垃圾厂的员工,日常出行都在一起。
“唉,她家出了点事,小利昂失踪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谁知道呢,那孩子和玛莎吵架,跑了出去,就没再回来。”
丽娜叹气。
“十几岁的小孩最是叛逆。”
她欲言又止,告别后就离开了。
李旧双手抱胸,抿唇沉思。
啧。
几个穿着褪色工装的男人蹲在路边,就着瓶装营养液啃着压缩饼干,谈论着昨晚墙外拾荒的伤亡名单。但其中一个年轻人没有参与讨论,只是低头专注地用一根小刀,在压缩饼干上刻着什么——凑近了看,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他端详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掰开,分给旁边沉默的同伴。
甲壳型垃圾机器人在人群脚边穿梭,清理着昨夜留下的积水与垃圾。三四个孩子追逐打闹,踢着一个用废弃电线缠成的球,引来一阵笑骂。
湿漉漉的路面上,行人匆匆,一辆加装了劣质音响的破旧三轮机车呼啸而过,播放着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盖过了街角平安生物广告屏里循环播放的柔和女声。
生活在此处,像石缝里挣扎的野草,卑微,顽强,并且总能找到一丝缝隙,让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绿意,探向灰蒙蒙的天空。
蔷薇街在一片嘈杂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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