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亦欢调子甚是没精神，随口应着话。
“婚旨里虽是明言，我成婚之后不必遵循旧礼，将军府仍供咱们住着。可到底是为人新妇，我们也不好新婚头一日便搬回去。所以我早早遣了云英他们回到将军府内，打点余下琐事。我们三日后再回，便当回门了。”
“三日后便回了？”小梨闻言立时挪步到黎亦欢跟前，瞪着眼睛语气中颇有些不舍的意味。
屋里人齐齐看着，却见黎亦欢眼神空洞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直到被侍女提醒才晃过神抬眼看了看小梨面上，勾了勾嘴角。
“那你到底是想回去还是不想？”
小梨眼睛在眼眶中打着转，拖着调子回话：“那自然是想回的，只不过……，这婚仪预备的虽然匆忙，但将军府上下待人和气，王爷威仪王妃慈爱，世子和将军又是新婚。来的时候，还以为我们以后都要长久的在王府待下去，现下要搬回去确实有些……”
阿鸢急忙呛声：“娘子，小梨这丫头舍不得这王府的富丽了呢，我看就把她留下在这我们回去。”
小梨情急起来，急忙解释：“阿鸢惯会曲解小人，我可是娘子的贴身侍婢，自然是娘子在哪我定是去哪的，我是想让将军和世子能多呆些日子……”
黎亦欢无奈的摇摇头看着她们，由她们碎嘴吵嚷，昨夜辗转的忧虑疲乏便消散了大半。这些年孤身在外每每疲于奔命，听惯了刀枪剑戟的厮杀就格外喜欢这些细碎的嘈杂声。
屋里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转眼便有女官在门外提醒到了晨起问安的时间。
黎亦欢收拾齐整自出梧桐苑门，到了正殿门上“周子忧”便迎上来。她挂着笑意走上前去，阖府人注视下，二人便一起进了王府正殿的门。
襄王与王妃端坐在殿中，同着了靛色的氅衣，黎亦欢携“周子忧”望向二人坐处，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便是众人簇拥着上前，行礼敬茶。
事毕，王妃遣了下人们出去，言明要闭了房门同世子妃说话。
殿门应声阖上后，黎亦欢方才示意一旁的扮做周子忧的属下暂时退下。
王妃挽过黎亦欢的手一旁坐下，压低声调：“像，真是像。忧儿同我讲会有人扮作他在府中些日子，我还忧虑府中人多口杂该如何掩人耳目，不曾想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精湛的障眼之术。”
王妃一双嵌了柔光的眸子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新妇，轻轻拍了拍了她的手。
黎亦欢第一次从如此近处望向她，王妃的面容温和慈爱，可这样雍容得体的妆容也难掩眼底隐约露出的乌青，显然昨夜王府无眠不仅是她一人。
她梨涡闪了闪，柔声应着王妃的话：“一点江湖人的小伎俩而已，母妃若是好奇等到来日朝中事毕，我亲自做来给您细瞧，可好？”
“亦欢，我这辈子没有女儿。以后在府中时，便和忧儿一样叫阿母便可。日常庶务有何不顺心的，直接和院中下人知会。忧儿远行离家，要有我能帮得上的，直接来寻我便是，王府平日没有多的规矩自在便好。”
“是，儿媳知道了。”
襄王立在一旁，静静等着她们二人闲语，半晌后方才温声向着王妃。
“往后多的是时间聊这些，这两日也是操劳，夫人先回去休息吧，我同黎将军还有些公事要讲。”
王妃会意起身，临走前看向襄王：“这是在府中，温柔些对孩子，别绷着个脸。”
襄王点头应着，上前伸手扶过又目送她出去。
“此事你们做的实在草率。”
“殿下”刚想开口，他却抬手示意黎亦欢不必解释。
他移动几步，走到那张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堪舆图前。自顾自的轻叹一句，随即转过身来，声调也随即一沉。
“他自请去做这个征西大将军，如何凶险都是身为男儿该为之事。你做事聪慧果决，这其中利害定是清楚的。眼下婚事虽是陛下旨意，可我思前想后此时将你牵扯进来确实不该，孩子，襄王府欠你颇多啊。”
“殿下千万别这么说。于公，事关西北，战局难料，哪怕是为边境之事添一成胜算也是值得。于私……卑职与世子……此番，也算全了我二人的心意。”
“子忧此番借婚仪提前离京，确实为眼下之困添了几成胜算。你们夫妇愿意为国之大义做这些牺牲，作为阿爷吾很欣慰。可此一案凶象环生，不单是军中，更深涉朝事，春闱改制三省重臣乃至各地节度。各中千头万绪，内里的细节处你们心中都有数吗?”
“殿下放心，朝中之事有陛下，边关之变子忧定会倾尽全力。卫府中该做的能做的亦有许多，我们各自尽力便是。”
黎亦欢眼神坚定的看向襄王，他抬眼会意点了点头。
“我老了，此时留在这也许对你们还会有些用处，但愿此番大家得偿所愿。”
春和景明芙蓉池畔群花盛放，刘翎之事一过，原本暗流翻涌的京城暂时安静了下来，春闱便在下月之初一切井然。借着朝休，銮驾离京，去了汤泉宫中休养。
黎亦欢早早自长安城中出来，在汤宫门前等侯，时辰一到便被宫人引着到了林苑。
女皇孤身一人站在群花之中，望向骊山远处行走的人影出神。
曹知微见礼：“将军稍候，下官先去通传。”
“有劳曹奉御，不过……”
曹知微闻言停步：“将军请讲。”
“陛下脸色看上去不大好，近来可有不适。”
“自郝侍郎离世陛下就时常如此出神，宫人们也不敢多嘴。不过将军放心，御前伺候的太医还是问安如旧，应当无虞。”
“那便好，多谢奉御解惑。”
曹知微微微颔首致意，而后上前向皇帝通报，随即宣召。
黎亦欢向前几步俯下身子，向着皇帝的方向行叩拜之礼。
“臣黎亦欢，携夫周子忧，叩谢皇帝陛下。陛下夙兴夜寐圣德昭彰，天恩浩荡责被万方。臣蒙圣恩，领重职，今得陛下复降恩意，顾宗亲，体下情，御赐佳缘，臣不胜惶恐之至。今婚仪礼毕，臣等二人必使家室和融，以副圣怀。臣黎亦欢周子忧，叩首再拜。”
“好了，快起。”
黎亦欢扫视着四下近身立着的宫人道：“陛下，周子忧军中当值之时腰伤复发现下无法站立，故今日由臣代为谢恩，待到周子忧下地能走再来向陛下请罪。”
女皇抬眼：“我知道，先前军中便报了，谢恩之事不甚要紧。子忧自小就在军中行走，积年下来这些伤病亦是为国。衾衾，如今你也成了周家人，平日里多代朕看顾着。”
“是，臣知道了。”两人边说边走，女皇挥袖，曹知微便带着众人原地等待。
复行出几步，黎亦欢微微走进皇帝身前，原本平和的面色陡然一紧。
“陛下，刘翎住处一切如常，专人看顾贴身保护，未见可疑之人活动。刘俨自那日宫变后叛逃，卫府属下便一直跟着，如今已至北境。前日属下与卫府联系，请示陛下是否在其渡过黑水河前将其缉拿。”
“哼，这个刘俨事事不如他阿爷，可偏偏在做戏这事上比他老谋深算的阿爷更有天赋，平日里在刘府中装的对刘翎多爱重似的。甚至能为其闯宫公然谋反，现下事败明知刘翎情状必然难堪，本是最该尽孝自白的时候却突然成了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如今看来那日刘俨打着刘府的名义围宫，便是一开始就冲着其阿爷而来。为的便是陛下此时拿下刘翎，借着刘翎在各中的名望引起朝堂骚动，再寻机在边关生乱，好内外并举。陛下盖过此事，又对刘府未做处置。对突厥没了这投名之状，倒教他自顾不暇了。”
“刘翎也算是一世英名尽毁在这个儿子手里了，不必管他盯着便好。李因的狠绝不会让他好过的，刘俨还是李因不过是爪牙棋子而已，眼下时机未到任他们缠斗自生自灭吧。”
“是，臣明白。还有一事，刘翎前日向门前侍卫传话，想见陛下一面。”
“见我？”
“是。”黎亦欢抬眼望向她面上，女皇面对骊山而立，目色深沉的望不见底，渐渐浮上前的东西又一点点的褪去，半晌未响。
她对着黎亦欢，声音压的分外低沉：“衾衾，朕现下不能杀他，朕不能杀他啊。”
此言一出，女皇闭上眼睛眉目死死拧成一团，唇齿扣紧似是在拼命的抑制着什么，一口气呼出，半晌面上才化作平静。
从长阶上去，她抬步进了一旁的亭榭，停下来坐定。
黎亦欢紧跟在她身后：“臣明白了，臣会去一趟刘府。”
“下月便是贾侍郎的祭日，贾府中臣已做了安排。当日亦会代襄王家眷前去祭拜，陛下安心。”
她转身原本僵直的身子方才一松。“好，你做主便是。”
女皇的视线向着西北起伏的山峦远眺： “但愿今年西北的春风和煦一些。”
长安的春色渐染，万物葱茏。顺着官道一直向北，便是长安往黑水河去的唯一路途。
此时的西北官道，抬眼是褐色的枯枝枯叶，脚下是渐渐消融的泥泞。西北边境这几日间竟下起了暴风雪，狂风过处卷携起黄沙，四下具是昏黄一时难辨路途。
隐约可见山腰处一点残垣，其下正隐身着一众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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