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力气很大,顾无忧没有抵抗。
她趔趄地靠近樊枝,随后安静不动了。乖顺简直出乎意料。
靳恒越扶住重剑,亦随樊枝审视的眼光不可思议看向顾无忧。
但她仍只是默然无言,仿佛一具被剥离灵魂的人偶。
今日筵席,侍女特用浅淡的绯色为少女描摹眼尾。当下配合她的神态,若不仔细,还差点儿以为她眸底蓄泪。
孱弱的、哀愁的、颓败的……似一支不堪一击的花朵即将枯萎。
谁让她曾距离挣脱樊笼之门,仅一步之遥,如今却……
樊枝哭笑不得,他头一回见顾无忧这副模样,甚是新奇。
不说别的,还挺有意思。
很可爱嘛。
“神女大人。”
樊枝微微俯身,歪头仰望,竟学起她欲哭无泪的情态,逗弄道,“玩不起了吗?”
顾无忧:……
追着她补刀,属实有点儿残忍。
靳恒越于心不忍,轻咳打断:“陛下,这是我刚刚从神女大人身上拿到的。”
说着,他将一个乾坤袋递至樊枝面前。
樊枝接过,随手掂量了下,追问少女:“里面装的什么?”
顾无忧撇过头去,不理他。
樊枝:……
她不答,樊枝就自顾自拨开袋口,露出一条缝隙供自己窥探。
看清其中,樊枝哼笑:“哦,原来是我在黄泉境时,放出的那群降厄蝶。”
“新任魔君很相信你嘛,神女,连这样危险的东西,都能如此轻易交付给你。”
樊枝提着乾坤袋晃晃,不屑一顾:“你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嗯?”
言罢,他不再想要顾无忧的回应,反手把乾坤袋丢还给靳恒越:“拿着吧,再遇到路子煜或者伏惑,送他们一份大礼。”
“……”
靳恒越将其挂在腰间,垂眼间,无意与顾无忧视线相接。
他呼吸一滞——
神女大人不是没有哭泣吗?
为什么,他却看到了眸底氤氲的水光?
她在难过?
靳恒越艰难移开视线。
……其实说到底,神女本不必落到这般田地。
都是他靳恒越,打碎了她的全部希望。
细数来路,从神女孤立无援的处境,到当下无可挽回的结果,哪一份都与他有关。
因为、因为他的命运已经与四相宫深切相连,逃无可逃,所以才无意识也渴望剥夺他人的自由……?
他原来是这种人吗?
他如今所做和过去陛下对自己所为之事又有何分别?
只是效忠,一昧效忠。
就能守护好琦瑰国?
守护好陛下的琦瑰国?
可路公子说,琦瑰国不属于陛下。
那它到底属于谁?!
思绪反复翻搅,轻微的刺痛在脑海滚碾嗡鸣,靳恒越自认做贼心虚,沉重的负罪感令他轻叹:“……抱歉。”
顾无忧怔怔眨眼。
樊枝却没有听清,他亦不在意。
“好了。”樊枝拉着顾无忧,眸色愈降寒冷,“跟我回去吧,这次,你再没有拒绝的余地。”
樊枝吩咐道:“至于你,靳恒越,今夜守好四相宫。”
“……是。”待靳恒越应下命令,顾无忧跟在樊枝身后,已被拽出几步远。
靳恒越静静站立原地,茫然目送她渐行渐远,忽心头一跳——
少女突兀回首,方才楚楚可怜的情态顿消失无踪。
她嫣然一笑,做出夸张的口型……
不、怪、你、哦!
*
“啊。”
他坐在高阁飞檐之上,吹着夜风。
他尖直的瞳孔随下方来往的人影一点点挪移。如此举动,不知重复多久。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等到自己的目标,“靳恒越。”
刚好,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告罄。
伏惑站起身。
自从中了降厄蝶毒后,他的心底总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躁意。
更遑论……
顾无忧是当之无愧的毒素催化剂。
哪怕这两天刻意躲她,哪怕费劲力气收回蠢蠢欲动的尾巴,伏惑焦灼的情绪也依旧得不到任何缓解,反倒变本加厉。
……他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眼下,便是绝佳机会。
月照天幕,辉光奔流四逸。
因领受悬月慷慨馈赠,雪白发丝与龙角不可避免镀上一层清隽恬静的浅辉。
然而,那双该与发色交相辉映的眼眸却跳颤着两簇炽烈的火苗,焚毁殆尽之势愈演愈烈。
伏惑抬手,取下绑在脖颈上的缎带。
少女并没有系复杂的绳结,只消他随意一拉,就能解开。
伏惑将缎带握于掌心,不错眼珠地盯着缎带纤长的线条。
……顾无忧当真极其包容。
甚至连“吃掉我,无可厚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因而,躲避她的这两天里,伏惑不禁会想象——如果,自己不是做出与上次一般的小打小闹,而是犯一场大错。
她又会做出怎样的表情?
比如,违背她的命令?
比如,不再只是拖住靳恒越,而是干脆杀死他,让天道背负的恶名更盛?
那时候,顾无忧,还能游刃有余对自己微笑吗?
思及此,伏惑突然惊醒似地浑身一凛。
……他到底在想什么?!
伏惑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必须得想办法尽快解毒不可,这蝴蝶要把他毒得神志不清了。
伏惑张开五指,任由缎带被夜风裹挟,飘荡、下坠,分裂、四散。
近乎透明的细影,悄无声息为四相宫的一角缔结蛛网。
而受织网覆盖的猎物,正毫无所觉。
接着,他上身前倾,直直栽落。
灵龙隶属深海,亦隶属苍穹。
投身虚空,不过是投身天道的怀抱。
……
妖卒随队巡逻,突感一阵小虫啃咬似的疼痛揪在肩膀,然后,眼前猛地一黑。
片刻之后,妖卒恢复视觉,他匪夷所思揉了两下肩膀,低低抱怨:“该死的,有虫钻进衣服叮我,我疼得险些晕过去。”
听他这么一说,身旁的同僚顿时共情,忙指了指自己的前额:“我好像也被虫咬了,吓我一跳。”
“咦,你们两个都被咬了?好巧啊,我也……!”
一传二,二传五……
靳恒越察觉到小队骚动,转头质问:“你们的纪律呢?”
妖卒间有人报告:“靳将军,这边似乎有很多小虫,我们全都被咬了。”
被虫咬能算得了什么?根本咬不死人。
所以,重点自然不是这个。
重点在于……
“你们、全都?”靳恒越皱眉。
小虫咬那么一两个人也就罢了,但如若所有人都中招……
靳恒越心底顿时警铃大作。
他刚要拔出重剑。
蓦地,头顶犹被针扎,霎时,比深夜更浓稠的漆黑灌满整片视野。
世界熄灭,后又重燃。
复明的靳恒越紧急拉回神志,震恐地环顾四周,大声呵斥:“谁?!出来!”
于是,应他警告,一道白芒从天而降。
来者实力不俗,丝毫不用法术做缓冲。临至半空才调整姿态,硬生生踩地,居然亦可落得平安无事。
只是可惜妖宫内精心铺设的地砖,因此剧烈的撼动而碎裂数块,毁于一旦。
烟尘扬起薄薄一层,又和风尽褪。
靳恒越定睛观瞧:“你是……”
对方的面容,他曾经在神女大人的身边见过。
“伏惑阁下?!”
伏惑沉静地注视他们,金眸随之眨动,呼吸般忽明忽灭。
靳恒越惊骇,愈发紧绷地握持重剑,似以便随时暴起挥舞武器,其余妖卒亦纷纷摆出架势——
谁都看得出来,来者不善。
但靳恒越从未与伏惑正式交过手,他估不准对方的真实修为。
所以,他没有冒然进攻:“阁下,您想做什么?”
伏惑若无其事,举步向直指自己的数十把刀尖靠近,平稳无波:“应天道命令……”
“来给你们添乱。”
对方大摇大摆突破安全距离的行为,与宣战无异。
靳恒越几番退却,被逼得必须应对。
然而,甫一发力,上抬重剑。
识海里一道与伏惑相差无几的淡漠声线猝然炸响,即刻喝止住他们:“停!”
瞬间,万籁俱寂。
于是,在场妖卒,如被定身,竟无一人动弹。
靳恒越亦处其中。
他徒留眼珠转动,四肢宛如失去控制,只得木然僵立,活像一只呆板的傀儡。
言灵……咒缚??!
靳恒越才明白过来,那阵犹似小虫啃噬的痛感源自什么了。
他的意识在凝固的躯壳里横冲直撞,拼了命反抗。
结果,等及伏惑悠悠走近,靳恒越甚至足以清晰瞧见对方瞳孔的形状,竟也仍然无力挣脱。
言灵咒缚多靠修为压制。伏惑能控制住靳恒越,说明他至少超过靳恒越一个境界。
可是细瞧伏惑外露的龙角,靳恒越推断此人年龄大致才两百岁左右。
……也就是说,伏惑年纪轻轻,修为便快达到能和陛下平起平坐的等级?!
这怎么可能?莫非他天赋异禀?
思来想去间,伏惑右手已搭上腰后配挂的横刀。
险境将至,靳恒越一丁点儿空隙不敢浪费,更加卯足力气运转经脉,冲击术咒,直到自己的手腕终于可以颤抖。
千钧一发,提心吊胆之际……
谁料,伏惑竟满不在乎越过他的挣扎、越过一众妖卒。
似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靳恒越神色微愕。
伏惑缓缓拔刀,其脚步朝向,却是远方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宫殿。
那里有陛下,以及……
神女大人。
靳恒越的手背鼓出青筋。
不行。
绝对不允许打扰……!
“阁下,请止步。”
靳恒越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禁止再向前!”
闻言,伏惑的步伐仅象征性停了一瞬,复又继续。
靳恒越因此彻底沉下脸。他咬紧牙关,骨节捏得咔咔作响。
“我说的话……阁下听不见吗?!”
语毕,杀意暴涨,竟在弹指间撑爆绞合的引线。
利器闪烁的寒光,交杂烈火虚影,须臾刺透浑浊夜色,陨星般拉长,劈向伏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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