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煜反复呼吸,试图按捺逐渐失控的心跳。
他不时四下张望。
头顶响彻寂寥的鸟鸣。
半枯树木倚靠高墙,藤蔓虽借其攀上,却亦滋生衰败之像。
四相宫这片无人涉足的僻静之地,是他为今天特地选择的。
而他的轮椅木轮下,是早已绘制完成的传送阵。
先前顾无忧未至时,路子煜来回确认了好多遍。
强迫性确认到无事可干,心里那份没来由的不安,才得到片刻纾解。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剩下的,唯有等待。
等待天道大人到达。
心焦之际,由远及近的脚步,穿插细碎叶草相碰,款款而来。
路子煜欣喜地抬眼,总算对上少女柔婉的眉目。
顾无忧不慌不忙,关切道:“辛苦了,路子煜,你一定等了很久吧?”
他微微一滞。
明明自由近在咫尺,路子煜却直觉顾无忧并未有想象当中高兴。
那张堪称漂亮的面容,徒维持始终如一的浅笑,宛如覆盖面具。
叫他莫名惶惶。
路子煜唤少女:“……天道大人?”
顾无忧疑惑,收敛笑意:“怎么?”
得到落于实处的回应,路子煜才摇头,期盼道:“没事。只要是您、是您的吩咐,煜等多长时间都不为过。”
这种与她共谋一事的隐秘感,让他激动到浑身血液沸腾。
路子煜张开掌心,意欲拉着顾无忧踏进传送阵:“请跟煜一同远走吧!”
从此,忠心的臣子与他唯一的君主,将愈密不可分……
迄至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顾无忧莞尔,自然而然探出右手,伸向路子煜,顺带,一只脚几近迈入阵法边线。
逃出生天,唾手可得!
“唰——”
一道挟持坚冷的罡风不知从何刺来。
它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径自破开二人间缓流的微风。
甫一抵达终点,与硬物撞个你死我活,撞个耸人巨响,竟摇得天地都沉浸恍惚。
零零散散的叶片飘散坠落,划过路子煜因僵硬而一动不动的身体——
一柄通体锃亮的重剑扎在枯树,深刻且平稳地保持横斜姿态,拦于面前。
倒映路子煜惊慌失措的脸孔。
放眼整个琦瑰国上下,谁能拥有这么大的力气?
答案简单到无需路子煜思考。
他不可置信地转头。
“神女大人,路公子,失礼了。”
男子一身古铜肤色,身材魁梧。他收回扔剑的架势,拧转手腕。
覆盖大半张脸的疤痕使其样貌增添两分凶悍,见之令人退避三舍,但是,他的口气仍然温雅,反差颇大,“时候不早,宴会即将开始,二位实在不该逗留此地。”
顾无忧只睁一双深邃的眼睛,茫然望着来者,似一脸意料之外的状况。
路子煜当即警惕,掐了个诀握于手心:“靳恒越?”
靳恒越行礼,不卑不亢:“属下奉命,来接二位折返。”
“……奉命?”
路子煜预料不妙,“陛下……樊枝他不会早就……?”
随即,接二连三响起的,是更多步伐交错声,作兽群捕猎般默契围拢而来。
临近黄昏,天光昏昧,人影幢幢。
妖狐同以人形,混迹其中,冷不丁接口回答:“是啊,我早就知道。”
闻言,路子煜的面色霎时惨白。
率领众多妖卒合堵三面,将他们二人夹在正中,樊枝方才从靳恒越身后彻底走出,戏谑轻叹:“我早就知道,你要带着我们最为崇敬的神女大人潜逃。”
“不过,我不知道的是……”
蓦地,樊枝不解问道,“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他继续摊手笑道:“对应这里的另一个传送阵,我派人在四相宫外找了半天,竟也没看见它的痕迹。”
“哈哈哈不错嘛路子煜,离开黄泉境,你大有长进啊!”
“……”眼下岌岌可危,路子煜有些听不进对方废话,他紧张地滚动喉结,眼尾余光锁住顾无忧。
靳恒越耐心劝导:“路公子,未免伤及彼此,还请束手就擒吧。”
伤及彼此?
呵,恐以他的能力,尚且做不到吧。
路子煜心底哂笑,对自己冷嘲热讽。
他和靳恒越许能打得有来有回。
可若再加上樊枝,哪怕能与之过两招,局势也无疑为压倒性的——绝对是他路子煜彻头彻尾的败北。
他没法单枪匹马从两个实力相当、甚至远超他的人手里,讨得什么好处。
路子煜吐出一口气。
更无语的是……连樊枝这种人都能驯服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为己马首是瞻。
真是离谱。
终于,绷直的唇线不再颤抖,他垂首,任凭阴影隐没眼睛:“为何靳将军你能毫无芥蒂为一个伤害过你的人尽忠呢?”
如此毫不相干的提问,令靳恒越一怔:“嗯?路公子你怎么知道……?”
靳恒越所敬献忠诚之人,理所当然即是樊枝。
但被樊枝伤害之事,已是陈年旧事,路子煜从何得知?
“路子煜,你好意思指摘别人?”
樊枝冷哼,话锋不留情面对准一直沉默的少女,“你真以为你身边那位是什么温良之人?你就没从她身上讨过苦头?”
“我当然……”路子煜低低呢喃,艰难回吞一字一句。
他当然被顾无忧所伤过。
可是……
可是。
“她不一样。”
路子煜倏抿出笑意,赤眸弯成月牙儿,真心实意道,“樊枝,你以为你是谁?你怎配和她相提并论?”
“你?!”
未等樊枝发作,路子煜面向靳恒越:“靳将军,仔细想想吧。你所执守的妖国,究竟属于谁?”
靳恒越眸光震动,他迅速移目……
缄口不言。
樊枝对他的停顿颇感怪异,匪夷所思逼视他:“什么意思,你怎么不说话?”
靳恒越勉力斟酌着:“陛下,我……”
趁樊枝两人注意力分散,路子煜逮住来之不易的机会,朝他们扔下许久隐忍未发的杀招。
强风呼啸着抽出利刃,其击退围兵,亦冲樊枝肆虐嘶吼。
焦急的路子煜再度冲少女伸手:“天道大人!现在!”
与此同时,传送阵符豁亮天空。
樊枝瞪圆眼睛……
他眼睁睁看着,少女将指尖搭上路子煜的掌心。她走入阵符边线,身形趋于朦胧,仿佛随时可能消失不见。
“路!子!煜!”
一瞬间,樊枝居然连被密集风刃划下的细小伤口都顾不得了。
怒火燎原,理智随爆燃之火化作灰烬。
他干脆调动妖力,粗暴轰断所有风刃,厉声命令:“靳恒越,拦下他们……哪怕砍掉路子煜的手,也必须给我留住顾无忧!”
哈,说白了,一只遭黄泉境抛弃、无依无靠的魔而已,能有多重要?
这么想做天道的狗,就拿命做交换!!
“是。”靳恒越转身,拿过身边妖卒的武器,附着妖力,奋力一掷——
又一道银寒锋芒急速迫近,竟比刚才更为狠戾,就是奔着夺人性命去的。
路子煜本要运诀抵挡,顾无忧却毫无征兆断然松手,用缎带推离对方。
此举突然,路子煜不察,差点儿和轮椅一起摔倒在地。
好在轮椅只是滑退,使他偏移阵眼,最后稳稳停下。
咔。
下一息,一柄弯刀从天而降,力透地面,杵在路子煜原先停滞的地方。
靳恒越紧随其后,恰巧借助短短空隙,横插二人之间。他拔出重剑,剑尖挡下顾无忧欲意作乱的右手。
“神女大人,你手中是什么东西?请交给我!”
樊枝无意关注顾无忧那边,他即刻骤降妖力,试图急破阵法。
妖狐竖瞳尖利,语调淬冰:“路子煜,你也逃不掉。”
“逃不掉?”千钧一发,路子煜反不急着回到阵眼,甚至,见樊枝瞄准传送阵,他如释重负。
路子煜转动轮椅,继续后退。
直至退到不远的一处空地。
他自袖中捏出符纸,当机立断点亮——
另一个暗藏的传送阵。
“……?”别说距离最近的靳恒越,樊枝见了都不禁一滞。
阵法套阵法,这鬼主意谁教他的?!
然而,已经祭出的攻击不能收回,再度凝聚妖力又需要时间。
这就为路子煜造就了绝佳的脱身时机。
樊枝气急败坏召出摇铃。
蝴蝶伴铃音纷至沓来,翩然缀后。
结局却无可改变,已成定局。
临去前,路子煜冷汗未褪,他喘着气,深深地看了顾无忧一眼。
她眸底依旧平静,一如往常,温和注视他的所作所为。
尽管自己举止卑劣自私,抛下君主独自逃跑……少女似也对此并无怨言。
路子煜唇瓣歙动。
庞大的愧疚与阵符光芒一同将他吞没。
……
对不起,天道大人。
马上……
……
“啧。”
路子煜溜得无影无踪,樊枝大为不满,却无可奈何。
不过,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迟早,他能把路子煜再次抓回来。
樊枝转而面向顾无忧,看她呆滞,忽嗤笑一声,一步步朝她走去,“神女大人看到没?这就是你精挑细选的臣子。”
“嘴上说着你不一样,实际上遇到险境跑的比谁都快。”
“……”顾无忧不掷一词。
她恍若未闻,对樊枝的奚落毫无反应。
大抵是被路子煜打击到了,落单的少女眼睫黯然低垂,可怜巴巴地绞住衣袖,整个人神思不属。
樊枝紧盯顾无忧,愈蹙眉心。
按理来说,他已从天道手里取得胜利,窥见顾无忧露出这般懊恼沮丧的神色,他该高兴。
然而冥冥之中,又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具体哪里不对,他说不出来。
思索半晌无果,樊枝疲惫地揉揉额角。
现在,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这一次,樊枝索性扣住顾无忧的手腕,不容她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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