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慢慢放，千万别磕了。”红彤彤的柿子树下，镇长仔细叮嘱那采摘的年轻人。
年轻人立在木梯上，一手拎着竹筐，顶嘴地，“不是要快点儿摘？怎么又要慢慢放？”
“摘要快，放要慢，这一个八毛钱呢，可不得仔细了！”
“你要求真多！”
“赚钱的活计，没要求哪成！我跟你说，要是坏果多了，我就从你的工资里扣。”
年轻人回头，冲不远处的孟妍大喊，“姐，还扣工资？我不干了！”
这些临时工的工资一天是一百块，另加两顿饭。来干的多是刚出校门，一时没找上工作的人，就是临时过渡一下，并无长期打算。
区区一百块，十一长假干满不过八百块，连块好手机都买不到，再扣的话，真就不如玩了。
这几年，孟妍用过太多工，早就明白做工人的心思，于是笑道，“你听镇长的，好好摘，不扣钱。若你能做到没坏果，还有奖励！”
“奖励”二字引来一阵惊呼，都是摘柿子的，声音从前后左右传来，伴着沙沙叶响，“真的？孟经理，我们可都听见了！”
孟妍立在日光下，大声道，“当然，我孟妍说话算数。”
她穿着一身灰蓝工装，黑色高腰板鞋，马尾高高扎起，从背后看，十足一个蓝领。
根本想不到，四个月前，她还是省师范的老师。
四个月的时间，她已完全适应这百花镇的生活，好像她一直就在这里似的。
邓晓艾蹲在地上，一面打包牛心柿子，一面看她。忽地，她回头冲他笑了一下，他赶紧低下了头。
打包的，还有五六个老人，都是镇上各村留守的。
内中一个没了门牙的老婆婆，看着邓晓艾，慢慢开口，“校长，你也老大不小了，咋还不成个家哩？”
她身旁的红鼻子老伯推了她一下，“干活！”
“我又没闲着，你管我！”
“管住你的嘴！”老伯气呼呼地道，邓晓艾跟卢芳的事，别人不知道，他们老人是门清的，之前也不是没劝他，但没用，都多少年了，现在提，不是故意找不自在吗！
“我又没瞎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怎么就不能说了！”
老婆婆望向邓晓艾，“校长，这些年，你够情够义了，别再耽搁自个了，也别把人家好姑娘给误了！”
邓晓艾仿佛没听见，没有应声，只是搬起两箱封好的柿子，往山下走。
那里停着两辆货车，从十一开始，就天天来盘运柿子，去凌河市的各大超市。
今年头一茬的百花柿子，从九月底就上市了，卖得还行，这两天十一大促，销量见增，各家超市开始补货。
从山上到山脚，是蜿蜒的小路，路旁有小黄花开着，随风摇曳。
忽然，有人喊他，“你怎么又搬？”
邓晓艾没有回头，也不答应，继续走。
下一瞬，他迷彩服的下摆给拽住了，“你不要腰了？”
开春那场暴雪，他给压在屋下，当时没觉着什么，可后来时不时地就腰疼，去医院检查，发现腰椎错位，虽复原了，可若不小心，特别是用大力，那腰椎就会错开，好像习惯了似的。
见他还是不说话，孟妍急了，“我是经理，我安排了人搬运，你的工作是打包！你给我打包去！”
说话时手下用力，邓晓艾只好停住。
“我知道了，搬完这一趟……”
“不行，你放下，让他们捎下去就是。”
正说着，有搬运工经过，笑嘻嘻地冲两人招呼，“校长，经理，今天天真好！”
邓晓艾只觉脸上滚烫，仿佛偷嘴给抓了现行，焦灼中，他提步就走，走得又急又快，孟妍不防，给扯了一个趔趄，手从那迷彩服上“嗖”的滑落。
“你……”看着那逃也似的背影，孟妍很是恼火，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他总是这么别扭！
她反思己行，觉得没做什么错事，更没做他不高兴的事！
不行，得跟他谈谈！
她提脚去追他，将走两步，手机响了，是武经理，凌河最大的超市永盛超市生鲜部的一把手。
“武经理好……”
不等她寒暄的，对方已道明意图，“孟经理，我要加单，鲜柿子再来五万斤，柿饼加倍，至少一万斤。”
孟妍一怔，卖柿子这几年，从来都是她拜请对方帮忙，这主动加单还是第一次！
还一下子加这么多，为什么？
商业的敏感让她警觉，一定是市场发生了变化，但怎么个变法还不知道，需得先弄清楚，不能稀里糊涂地就答应。
“武经理，谢谢您，但您也知道，我们这百花柿子跟很多超市都有合作，我得先把之前的订单发出去……”
“我可以给你现款结算。”对方立即道，“孟经理，咱们一直合作挺愉快的，现在百花柿子火了，正是一起发财的时候，你可不能吃独食啊！”
“您言重了，我就是想不能误了说好的订单，人得讲信用嘛！那柿饼您知道的，四斤柿子才出一斤，我真不敢保证。”
话音未落的，孟妍手机里穿来“嘟嘟”声，一看，是齐经理的电话。
孟妍心一跳，多少对那句“百花柿子火了”有了确切的感知，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孟经理，我也不难为你，那这样行不行，你先把订单排一下，等发完，新一轮的柿子，柿饼，优先给我。我提前付款。”
“孟经理，我先排一下，再给您回电话，好吗？”
讲说半天，终于收了电话。
但下一瞬，齐经理的电话就进来了。
接着是田经理，赵经理，韩经理……
都是加单，都要立即发货，孟妍说的口干舌燥，才安抚住众人。
她拍拍胸口，就要回学校开电脑的，一扭头，就见邓晓艾立在侧旁，手里拿着个军绿水壶，正看着自己。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
他把水壶递过去，“哪家经理这么难缠？”
“你都听见了？”她大口喝着水，冲他笑。
“到底怎么回事？”他都立半天了，她都没看见他，就顾着吧啦吧啦讲电话。
她抹抹嘴，拧上水壶盖子，“咱们要发财了！”
见他目露不解，她笑得更灿，提脚往山下走，背在身后的手冲他摇着，“你过来，我跟你说……”
待讲说毕，两人已走到了学校门口，西斜的日光使劲拖着两人的影子，好像这样就不用落下山去似的。
“听明白了？我问你……”
“百花柿子火了？”他打断她，“你做广告了？怎么没报销？”
四年前，百花柿子开始售卖时，她就跟着前后忙活，经常搭个运输费、人工费什么的，每次都是他主动找她，给她报销。
去年她去跟各个超市谈，也是自己搭的钱，他后来给她补了一笔差旅费，也不知够不够，但多少让他心上好受了些。
今年她直接来了学校，做了这个所谓的孟经理，他就跟她定了章程，公事公办，该花的花，该报的报，该省的省。
“没打广告。”她笑。
“那是怎么回事？”他紧了眉头，整张脸好似上了锁，冷冷的，硬硬的。
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子，赶紧解释，“咱们柿子好吃，顾客口口相传，口碑有了，火是必然的。”
金杯银杯，不如顾客的口碑。这个道理他懂，但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太突然了，就像中彩票似的，千万分的概率就这样落在了自家头上，真是财运到了吗？
他大步进了校门，直奔办公室，她紧紧跟在后面，心也跟着提起来，他不说话时，总有种拒人于千里的清冷。
之前她给六年级的学生上语文课，该讲的都讲了，近午饭的时候，学生们都有些坐不住，她就给提前下了课。
只提前了五分钟，结果就惹得他冷脸了整一个礼拜，她写了检查也不行，后来是镇长带着电工过来检查线路，发现两人不对头，问明白后说了他一顿，他才同她说话的。
进了办公室，他立即开了电脑。
那是一台笔记本电脑，跟她桌上的一个牌子，只一个黑色，一个白色。都是她买的，网线也是她找人给安的。他要报销，她没接，说是她这个新老师给学校的一点儿心意。
“新老师，新气象，咱们百花小学会越来越好的。”
孟妍也开了自己的电脑，正点着“订单汇总”文件夹的，那自动挂上的Q·Q就晃晃地闪个不停。
一连串的消息跳出来，是她的各个同学群。
高中的：“孟妍，快看热搜，你家柿子火了！”
初中的：“孟大经理，可以啊，以后有这发财的机会，多带带咱们。”
大学的：“恭喜，创业成功！记得请酒啊！”
小学的：“柿子这好吃，咱同学买的话，能打个折不？”
…………
孟妍看得眼花缭乱，却不回应，只快快点开了网页。
好嘛，热门搜索第一条就是“居然真有百花柿子”。
点进去，是凌河日报发的消息。
“欢迎大家品尝凌河特产，百花柿子，脆甜可口，老少咸宜……”
文章很短，就是很普通的特产推荐文，一个小时前发布的，点击只有四千多。
孟妍快快看完，这也不是火的意思呀？
然看到第二篇文章时，她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名叫“漫画万岁”的读物博主发布的。
“蔚然新作《如意》，第一本撒糖漫画，HE结局，看得老夫又相信了爱情。更让老夫惊喜的是，男女主定情的‘百花柿子’居然真有，就在凌河百花镇。”
后面配了一张咬开的柿子图，柿子旁边有包装盒，盒上有“百花柿，百事如意”字样，字下有图，几个孩童围坐树下石桌，分食鲜柿，树头挂着红彤彤的柿子。
文章是今天13点发布的，将过去两个小时，下面留言回复已过十万，点赞最高的一条是：“凌河宣发，快给蔚然打广告费！”
孟妍看着，不由嘴角上翘，是蔚然啊，她居然画了百花柿子，也不说一声！
忽然，他的声音从斜对面传来，“蔚然是谁？”
室内不过两张桌子，本来是对在一起的，但自从她来后，他坚持给分开了，他的靠外靠窗，她的贴里贴墙，两人间隔着条六十公分的过道。
她立起身，走过去，见他也在看那文章，不由开怀大笑，“咱们的朋友啊。”
“你见过的，之前修校舍时，她来过！跟我一起烧的饭，土豆炖鸡。”
邓晓艾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却记不起蔚然的模样了。
孟妍继续道，“她的漫画很好看，是网上最火的漫画家之一。对了，咱们百花柿子的包装，也是她给设计的……”
他忽地站了起来，吓了她一跳。
“你慌什么，又不问你要设计费！”
她犹自笑着，他却变了脸，冷中带着灰，似一块枯寂墓碑。
“是你告诉她的？”
她一怔，“什么？”
“她的事！”
“他？他是谁？”
话出口的瞬间，孟妍反应过来，能让他在意的，就只有她——卢芳了。
但跟卢芳有什么关系！
正在说蔚然。
她将要问的，他已重重合上电脑，转身冲出了办公室。
孟妍愕然，一愣之后立即去追，但刚到院子的，就见他已被几个学生拉走了。
这几日摘柿子，学生们也有来帮忙的，只是人小爬梯子不安全，孟妍就让他们帮着分拣，按照90、80、70三个克重数，分为三类，然后才包装。
“校长，今年的柿子王出来了，您猜，多重？”
也罢，人多事杂，不是讲说的时候。孟妍气鼓鼓地回了办公室，决定先整完订单再说。
谁知，将坐下，点了鼠标，就见那热门搜索第一条已经变了。
“百花柿子的女主是卢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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