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玉攥着保温杯站在排队的人群里,手心沁出的汗把杯套浸得发潮。杯子是他攒了三周的午饭钱买的,米白色的塑料外壳,上面印着只笨拙的小熊,此刻里面装着刚打的热豆浆,烫得他指尖发麻,心里却像揣了团火,暖得灼人。
这是他第一次敢给郑砚深带东西。前两周擦车、整理笔记,都算“暗地里”的事,可递出一杯豆浆,就像把藏在心里的那点心思摊开在阳光下,让他既紧张又期待。
“哟,这不是程大跟班吗?”
肖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中玉的背瞬间绷紧了。他没回头,加快脚步往前挪,却被肖扬伸手拽住了后领:“跑什么?怀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保温杯被抢了过去,肖扬拧开杯盖,看着里面冒着热气的豆浆,嗤笑一声:“给郑少送的?程中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什么身份?郑少喝的豆浆,都是家里特供的,你这廉价货,他看得上?”
周围排队的学生都看了过来,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有人指着程中玉的保温杯笑:“那杯子看着就 cheap,郑少怎么可能要?”“他是不是觉得给郑少擦过车,就能攀高枝了?”
程中玉的脸涨得通红,伸手去抢:“还给我!”
“还给你?”肖扬举着保温杯往后退,故意把豆浆晃出了点,溅在程中玉的校服上,“有本事你抢啊?”
豆浆的热气模糊了视线,程中玉看着自己胸前那片淡黄的污渍,忽然觉得眼睛发疼。他知道自己不该来的,肖扬说得对,郑砚深那样的人,怎么会喝他买的廉价豆浆?他就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麻雀,非要往天鹅的窝里钻,只会被笑话。
“肖扬,你闹够了没有?”
郑砚深的声音突然在人群外响起。他刚晨跑结束,额前的碎发沾着薄汗,运动服的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和平时的清冷模样不同,多了点鲜活的气。
肖扬的动作顿住了,脸上挤出笑容:“郑少,我跟他开玩笑呢,你看他给你带的豆浆……”
郑砚深的目光扫过程中玉胸前的污渍,又落在那杯晃出了大半的豆浆上,没说话。
程中玉的心脏沉到了谷底。他看着郑砚深的眼睛,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意外,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郑少,你看这……”肖扬还想说什么,却被郑砚深打断了。
“我吃饱了。”郑砚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
肖扬愣了愣,随即夸张地笑起来,扬手就把保温杯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早就该扔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保温杯撞在垃圾桶的铁皮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像敲在程中玉的心上。他看着那只印着小熊的杯子在垃圾堆里翻了个滚,豆浆混着污水渗出来,浸湿了里面的废纸,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郑砚深没再看他,转身往教学楼走。晨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镀上了层金边,却没留下一丝温度。
程中玉站在原地,周围的笑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漫过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慢慢蹲下去,看着垃圾桶里那只变形的保温杯,忽然觉得肖扬说得对——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不该痴心妄想,不该用攒了三周的午饭钱买保温杯,不该以为擦过几次车、整理过几本笔记,就能和郑砚深站在同一个世界。他就该待在自己的角落里,像颗尘埃,安安静静地,别去打扰任何人。
……
下午放学,程中玉在车棚撞见郑砚深。对方正低头锁车,阳光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在锁骨处投下淡淡的阴影,连手指握车锁的姿势都好看。程中玉骑着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单车,车座上还缠着块破布防滑,和郑砚深那辆锃亮的黑色山地车并排着,像只灰扑扑的麻雀站在白鹤旁边。
他想赶紧躲开,却听见“咔哒”一声,郑砚深的车锁卡住了。
程中玉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犹豫了很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我会修……”
郑砚深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在夕阳下泛着浅琥珀色,程中玉被看得浑身发僵,慌忙低下头去摆弄锁芯,余光里全是对方干净的白衬衫和挺直的肩背。他的手指因为常年帮母亲搬货,指腹磨出了薄茧,此刻在郑砚深光洁的车锁上显得格外粗糙。
“好了。”他把修好的锁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郑砚深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对方的手很凉,皮肤细腻,和他布满薄茧的手完全不同。
郑砚深“嗯”了一声,接过锁转身就走,白衬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路尽头。
程中玉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沾了铁锈的指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骑上旧单车往家走,路过郑砚深家所在的别墅区时,看见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大门,车窗里隐约能看见那个挺直的身影。
他低下头,用力蹬着脚踏板,风声灌满了耳朵。原来人和人的距离,真的比南城到北城还远。郑砚深是天上的云,而他是地上的泥,连仰望都觉得自不量力。
可不知怎么,回到家洗完沾了油渍的校服时,他盯着晾衣绳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脑子里却总闪过郑砚深那件干净的白衬衫。
也许……明天可以早点去学校。他鬼使神差地想。至少,能在郑砚深来之前,把自己那辆旧单车藏得远一点,别污了对方的眼。
可是当他跑去菜市场帮母亲忙时,当看见母亲正蹲在地上捡烂菜叶时,他的心里就把郑砚深这个人给忘了。程中玉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发紧——他不该把钱浪费在买保温杯上的,那些钱够母亲买两斤鸡蛋,够给家里添块新抹布,够……够让母亲少弯几次腰。
“妈。”他跳下车,跑过去蹲在母亲身边,“我来捡。”
母亲抬起头,看见他校服上的污渍,皱起眉:“怎么弄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程中玉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妈,不小心蹭到的。”他把母亲手里的烂菜叶抢过来,“你先回家吧,我捡完就回去。”
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推搡着往家走。看着母亲蹒跚的背影,程中玉捡起一片烂菜叶,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原来他最该在乎的,从来不是郑砚深喝不喝他的豆浆,而是母亲因长期泡冷水而皲裂的手,是家里那台嗡嗡作响的旧冰箱,是那些催债的人不再半夜砸门。
至于郑砚深……
他抬起头,看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忽然觉得,那个人就像这夕阳,好看,却遥远,终究不是他能追逐的光。
……
高中三年像本被风翻旧的练习册,页码哗啦啦地过,程中玉校服上的豆浆渍早洗得看不见了,可心里那点隐秘的悸动,却像钢笔漏的墨,晕开一片,擦不掉,也遮不住。
他学会了远远地跟着郑砚深。郑砚深去图书馆,他就抱着习题册坐在斜后方的位置,看他指尖划过书页的弧度;郑砚深去车棚取车,他就故意放慢收拾书包的速度,等那道挺拔的身影骑远了,才推着自己的旧单车跟上,闻着空气里残留的、属于郑砚深身上淡淡的柑橘洗衣液味。
他不再送任何东西。班里同学带的进口巧克力、限量版文具,总有人变着法儿往郑砚深桌上塞,程中玉看着那些精致的包装,再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皱巴巴的草稿纸,连递支笔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敢做些最微不足道的事:郑砚深的水杯空了,他路过饮水机时会顺手接满;黑板擦得不够干净,他会趁着课间没人,踮脚再擦一遍最高处的粉笔灰;分组活动时,他永远第一个举手加入郑砚深的组,然后默默承担所有琐碎的杂活,递资料、抄板书、整理报告,像株沉默的影子,守在郑砚深身边。
“这道题……”程中玉捏着练习册,指尖在“解析几何”四个字上磨出薄茧,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郑砚深正转着笔,闻言抬眼,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哪里不懂?”他的声音和三年前一样,没什么温度,却足够让程中玉心跳漏半拍。
程中玉指着题目的手在抖,郑砚深却没在意,拿过他的本子,笔在图上圈了个辅助线:“这里,找圆心到直线的距离。”他的指尖偶尔会碰到程中玉的手背,像电流窜过,程中玉每次都要攥紧拳头,才不至于让自己抖得更厉害。
班里渐渐没人再嘲笑程中玉了。不是因为他变厉害了,而是因为郑砚深偶尔会理他——会接过他递的水杯,会在他被提问卡壳时,用笔尖敲敲自己的笔记本,会在大扫除时,把程中玉够不着的窗户让给他擦。这些细微的“理睬”,像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肖扬他们的刁难,也让程中玉在这个格格不入的班级里,找到了唯一的立足之地。
高三下学期,“郑砚深要出国”的消息像蒲公英的种子,在教室里炸开。有人说他要去英国读预科,有人说他拿到了美国名校的邀请函,程中玉听着这些议论,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戳出个洞。
他见过郑砚深的申请资料,摊在桌上时不小心瞥见的——烫金的学校标志,流畅的英文签名,还有一张穿西装的照片,郑砚深笑得比平时柔和,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对未来的笃定。那是程中玉永远够不到的世界,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他羡慕郑砚深。羡慕他不用为了一块钱的公交车费纠结,羡慕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谈论“未来规划”,羡慕他的人生像铺好的红毯,平坦又明亮。而自己呢?未来是菜市场烂菜叶的颜色,是母亲粗糙的手掌,是永远算不完的账单。
可更多的是心痛。一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他转笔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解出难题时微微扬起的嘴角,再也没机会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走路,程中玉的胸口就像被堵住,喘不过气。
最后一次问郑砚深题,是高考前一周。程中玉捏着卷子,站在郑砚深座位旁,迟迟没开口。
“还有事?”郑砚深合上错题本,抬眼看他。
“没、没有。”程中玉慌忙摇头,把卷子往身后藏,“就是……祝你……”他想说“一路顺风”,又觉得太矫情,想说“前程似锦”,又觉得太遥远,最后只憋出句,“考试顺利。”
郑砚深挑了下眉,像是觉得他奇怪,却还是点了点头:“你也是。”
那天放学,程中玉又跟在郑砚深身后。看着他骑上山地车,铜铃声清脆地响着,渐渐消失在街角。程中玉停下单车,站在原地,直到暮色漫过他的脚背,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张问问题的卷子,上面有郑砚深划过的痕迹,像道浅浅的疤,刻在了快要结束的高中时代里。
他知道,郑砚深这趟车,他是追不上了。就像当初那杯没送出去的豆浆,就像那件洗不掉污渍的校服,有些心动,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自取其辱,可他偏偏克制不住,守了三年,最后只落得个目送他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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