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素湘失去的第一个亲人,是她爹,徐怀民。
他那时在房陵县暂代县尉一职,虽没入编制,但干起活来仍旧兢兢业业。当时他带领衙役上山剿灭流匪,不幸挨了一刀,还没来得及抬下山人就已经断了气。
徐素湘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和其他几个孩子爬树抓知了,苗元驹跑丢了一只鞋,在树底下喊着让她快下来。
她一开始还不乐意,但见他真的着急了,这才顺着树干溜了下来。
她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跑回家的,只记得在家门口遇到了县里的衙役,他们抬着个担架从她面前过去,径直入了他们家的院子。
担架停在院子里,上面躺着个人,全身被盖了块白布,只露出一双半新不旧的皂靴。
她娘一看见那白布便哭出了声,等衙役们走了,她娘忽然放声喊了一句:“冤家——”
从徐素湘有记忆开始,她娘只要情绪一激动,就会骂她爹是“冤家”,她这么喊,说明白布下盖着的是她爹。
她娘只一味地哭,也不掀开白布看一眼,徐素湘那时才十岁,并不知晓“死”是个什么状态,所以她噔噔跑了过去,一把掀开了盖着她爹脸的那块白布,两手推了推他肩膀:“爹,起来。”
她爹没起来,倒是她娘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圆圆,我可怜的女儿!你爹不要我们了啊——”
徐素湘不理解,她爹明明就在眼前,怎么会不要他们呢?
于是她一边摇晃她爹,一边叫他起来。
她喊了两刻钟,喊到薛先生领着徐英和徐砚临一起回来了,他爹也没睁开眼答应她一声。
徐素湘边喊边哭,内心里第一次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那一天,徐家每个人都在眼泪中度过,但无论他们怎么哭怎么呼唤,徐怀民都再也没有醒来看他们一眼。
徐素湘她娘杨云娇和薛先生一起操办了葬礼,徐素湘看着那个装着她爹的棺材被埋在山上,忽然觉得心里一空。
她想她爹了,于是缠着她娘问她:“爹什么时候从土里长出来?”
她娘一听就哭,直哭到家里的米缸见了底,养的蚕因为没有吃到新鲜桑叶而全部饿死。
她娘那时对着院子里几十个装着蚕虫尸体的蚕匾愣怔,忽然就收住了眼泪,她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扭头冲向薛先生所在的房间,推开了房门,拉着正躺着垂泪的薛先生道:“别哭了!”
“家里没米了,我的蚕也死了,家里那几个小的吃什么?那冤家这般狠心丢下我们,难道我们就不活了吗?!”
薛先生两天粒米未进,加上伤心过度,此时已经虚弱不堪。
闻言她动了动嘴唇:“我这里还有些体己银子……”
杨云娇一跺脚,恨道:“行!你不起来,我就拿这些银子去养家,银子什么时候花完,我就什么时候把你那两个拖油瓶赶出去!”
“你要追随那冤家你就躺着别起来,也别指望我给你养孩子!”
薛先生的屋里就这么点大,她两下就翻出了银子,随后摔门出去。
等杨云娇再回来时,徐素湘也不哭了,因为她娘不仅买了米,还罕见的买了两块肉。
她娘在厨房烧了火,把两块肉一起切了扔进锅里,一时间米香和肉香占据了徐素湘所有的感官,她短暂地忘记了去想她爹。
杨云娇把饭摆在薛先生屋里,让徐素湘喊来了徐砚临和徐英,给他们每人添了满到冒尖的一碗饭。
她指着桌上两碗烧肉,说道:“放开肚皮吃,吃饱了好散伙。”
徐素湘拼命咽着口水,只听见了“放开肚皮吃”五个字。
杨云娇添了同样冒尖的一碗白米饭,上面码着好几块肉,她端到薛先生面前,毫不客气道:“用你银子买的,可别说我亏待你,反正钱都花完了,吃完这顿你再寻死。”
薛先生看着她,又把视线投在徐砚临和徐英身上,良久,她撑着坐了起来,又缓缓站起,她没接杨云娇手里的饭碗,而是脚步虚浮地走到桌边坐下,随后抬眼对杨云娇道:“谁说我要寻死了?把饭给我。”
这一天,徐家人吃了流放以来最饱的一顿饭,也是最奢侈的一顿饭。
第二天,杨云娇一大早就揪着徐素湘去摘桑叶,薛先生领着徐砚临和徐英等在门口,杨云娇见状,难得露出了笑颜:“你们先去学堂,我一会就把圆丫头送过去。”
薛先生摇了摇头:“我们人多摘桑叶能快些,我已通知学生们,今日晚一刻钟上课。”
“家里全靠你撑着,得赶紧把你的蚕养回来。”
……
那一顿饭,让他们一家人都活了过来。
只是,徐素湘没想到,这样的饭,他们还要吃第二顿,第三顿。
徐英死在了四年后的一场地动。
元平三十八年,才过了年关天气尚冷,徐英为了赴宋如璋的约去看街上的烟花,回来就得了风寒。
她病倒在床上没法去学堂念书,杨云娇一早煎好了药命徐素湘给她送去,徐素湘穿着羊皮袄子背着书袋,一边看着徐英喝药,一边调侃她:“让你穿上这件羊皮袄你偏不穿,这下好了,生病了吧?”
徐英睨她一眼,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不穿,你看你,穿着跟个熊瞎子一样,远远一看都能把三岁小孩吓跑。”
“好看有什么用,穿得暖不生病才是正理儿!”徐素湘下巴一抬,接过药碗,顺手给她递了颗自己过年时攒下的糖块,“如璋哥哥也是的,大冷的天去看什么烟花!”
徐英含了糖块,辩解道:“是我要看的,不怪他。”
徐素湘摇了摇脑袋:“真是不懂你,你明知道如璋哥哥喜欢你,不管你穿什么他都会觉得好看,为什么还非要去挨冻?”
“等你有了喜欢的人,自然就会明白了。”徐英脸颊绯红,柔声催促她,“好了,你快去学堂吧,等下迟到了母亲又要罚你了。”
徐素湘一听,当即放下碗扭身出了门,临走还不忘交代她娘:“我上学去啦!娘,那个碗你记得收一下!”
“哎,你慢点儿!”她娘在厨房里应了她一声。
若是徐素湘知道一个时辰后县里会有地动,她那时绝对不会出门。
那场地动,倒了七户人家的房子,他们徐家就是其中之一。
她娘很早就念叨着这房子该修一修了,但家里的钱都拿去修了学堂,眼下除了能填饱肚子,家里是一点余钱都拿不出来,连徐英的药钱都是赊着的,她娘起早贪黑,就想着攒了钱先把房子修缮了,好让一家人住的安心。
谁成想,钱还没攒够,地动先来了。
当时家里只有她娘和徐英在家,徐英吃了药头上昏沉,对外面的事一点感知都没有,她娘在感受到地动的第一时间就冲进了房间,打算把徐英背出来。
徐英半睡半醒,根本不能配合她,杨云娇只能扯了根绳子,像背孩子一样将她背在背上。
房梁上的灰簌簌落下,杨云娇摇摇晃晃半闭着眼睛冲向门口,就在离门口三步的距离,房梁倒了,径直砸在了徐英的背上,将杨云娇压倒在地。
还没等她爬起来,房子轰的一下彻底塌了下来。
等徐素湘和乡亲们一起把她娘和徐英挖出来时,徐英嘴角带着血迹,已经没有了呼吸,而她娘也就此一病不起。
大夫说她是伤到了内脏,治不了,只能慢慢消耗寿命。
薛先生悲痛欲绝,却还要强撑着埋葬徐英,照顾杨云娇和两个孩子。
等他们葬了徐英回来,徐素湘她娘竟强撑着下地给他们做了一顿饭,和四年前一样,给他们一人盛了冒尖的一碗饭,桌上两碗烧肉。
她那时已虚弱得连站着都要扶墙,她让他们都坐下,含着泪道:“先吃饭吧,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
徐素湘记得,她那时哭得吃不下去,她娘在一旁摸着她的脑袋,对她说:“不要哭,要是将来我也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生活,记住了吗?”
她娘到底只撑了四个月,她临闭眼前,薛先生把徐素湘唤到她娘床前,让她当着她娘的面喊薛先生母亲。
徐素湘开不了口,她是徐英的母亲,不是她的。
薛先生急了,按着她的肩膀,哭着催促她:“你快叫啊,叫了你娘就能放心了!”
徐素湘含着泪看向她娘,她娘枯槁得不成样子,还强撑着对她点头。
徐素湘的眼泪汹涌而出,终于喊了一声:“母亲。”
薛氏便抓着杨云娇的手道:“你听到了吗,她喊我母亲,你放心,这辈子她就是我亲女儿,我会好好抚养她,为她的将来打算,你放心去吧。”
“谢谢……”杨云娇露出个虚弱的笑来,她看向徐素湘,“圆丫头,你记住,哭过了就得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将来……嫁个好人家,不要再吃苦了。”
她娘死的那天,换薛氏给她和徐砚临做了一顿饭。
两碗烧肉,冒尖的米饭,撑得徐素湘忘记了流泪。
“不管我失去了谁,我只能哭一天,过了这一天,我就得好好生活。”徐素湘抬头看向裴放,“不然,我娘会不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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