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苏州,像一块浸润在温水里的软玉,空气里浮动着暖融的甜香和水汽。
沈家后宅的庭院里,两株老梨树开得不管不顾,簇簇洁白压弯了枝桠,风一过,便簌簌地落,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的雪。
沈知棠临窗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案上的琵琶。一曲《折杨柳》被她弹得七零八落,调不成调,尾音里缠满了化不开的愁绪。窗外梨雪纷扬,有几片调皮地穿过半开的雕花窗棂,落在她月白的裙裾上,也落在那本摊开的、边角已经有些卷起的《前朝宫闱秘录》上。书页上,“红颜枯骨”四个墨字,被透过窗纱的阳光映照得格外刺眼。
“棠儿……”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唤自身后响起。沈知棠指尖一颤,最后一个颤音戛然而止。她回过头,看见自己的母亲林氏正站在门边,眼眶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显然是狠狠哭过一场。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方湿透的帕子,强撑着笑容走过来,脚步却有些虚浮。
“娘亲。”沈知棠连忙起身,想去搀扶。
林氏却摆摆手,目光落在女儿清丽却笼着轻愁的脸庞上。
未语泪先流。
她颤抖着手,抚上沈知棠鸦青的发髻,一遍又一遍,仿佛怎么也摸不够。
“我的棠儿……”林氏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明日……明日就要启程了。进了那地方,定要……定要听话,万事小心……”她顿了顿,压着哭腔深吸一口气,将那说了无数遍的叮嘱再次挤出喉咙,“定要有出息,为了你自己,也为我们沈家,争口气。”
“出息”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知棠的心尖上。
她垂下眼,长睫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恐惧与抗拒。
史书上的字句在脑海中翻腾——倾轧、算计、鸩酒、白绫……那些曾经鲜活美丽的名字,最终都化作了冰冷史册上的一行行小字,或是深宫枯井里无人问津的一具枯骨。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所谓的“出息”,便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向上爬,争那帝王虚无缥缈的宠爱,只为勉强留个全尸。
喉头涌上浓重的酸涩,她想哭,想扑进母亲怀里诉说心中的恐惧。
可她知道她不能这样。
娘亲红肿的眼,爹爹沉默背过身时微微佝偻的背影,都在告诉她,这是沈家唯一的指望,是她必须背负的“福气”。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汹涌的泪意和委屈硬生生逼了回去,只余下唇瓣上一点刺目的白印。
“娘亲放心,”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尽量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棠儿记住了。”
林氏看着女儿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头更是刀绞一般,泪水越发汹涌,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一松手,女儿便会消失不见。
……
翌日清晨,天将将亮起,可沈宅门前却早已是灯火通明。三辆青帷马车静静停着,仆役们正将最后几个箱笼捆扎结实。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沉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沈万钧背对着大门,负手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那两株梨花。挺拔的身姿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有些僵硬,他肩膀微微塌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哑地嘱咐着管事路上小心。
林氏紧紧抓着沈知棠的手,送到马车前。她颤抖着,将一支温润的白玉梨花簪轻轻插入女儿的发髻——那是沈家传给女儿的信物,簪头雕工精细,朵朵梨花含苞待放,带着江南水乡的灵秀。
“棠儿……”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和再一次的叮咛,“保重……定要……有出息……”
沈知棠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回握母亲冰凉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最后望了一眼庭院里纷落的梨花,望了一眼父亲沉默而沉重的背影,在碧桃的搀扶下,艰难地踏上了中间那辆最宽敞的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亲人的目光,也隔绝了那满庭梨雪。车轮缓缓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沈知棠掀开车帘一角,回望越来越小的沈宅。母亲的身影倚在门框上,正用帕子死死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父亲依旧背对着,但那挺直的脊背,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孤寂。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小姐……”碧桃红着眼圈,轻轻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声音也带着哭腔。
沈知棠没有接,只是将脸埋在臂弯里,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车窗外,江南水乡的春景如画卷般展开,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柳丝如烟。可这一切,在她眼中都失了颜色。因为在此刻,她的心里只有对皇宫的恐惧。
那恐惧就像一片阴影,阴沉沉的压在她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史书上的字字句句,母亲含泪的叮嘱,父亲沉默的背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命运”的网,将她紧紧缚住,无处可逃。
……
船行数日,终抵京畿。
当那巍峨如山峦般的朱红宫墙在视线尽头缓缓显现时,沈知棠的心,也彻底沉入了无边的寒潭。
巨大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压得人窒息。
车马停在巍峨的宫门前。沉重的、镶嵌着巨大铜钉的宫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嘎”声。门内,是深不可测的幽暗,以及身着统一服色、面无表情的内侍。
管事嬷嬷尖利刻板的声音如同冰锥,穿透了最后的暖风:“苏州沈氏女,沈知棠,验明正身,入宫——!”
沈知棠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北方干燥的尘土和某种沉凝威严的气息呛入肺腑。她最后望了一眼宫门外那片过于明媚、却再也无法触及的春光,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然后,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惊惶与不舍,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在碧桃紧张而担忧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踏入了那象征着无上尊荣、却也埋葬了无数红颜的紫禁城。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巨响。
隔绝了春天,也隔绝了她过去十六年所有的无忧岁月。
……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的闷响,如同砸在沈知棠的心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最后一丝属于宫外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风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深宫内苑特有的、混合着陈年木料、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檀香气的冰凉空气,沉甸甸地压入肺腑。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深长宫道。两侧是朱红得刺眼、高耸入云的宫墙,如同两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血色屏障,将头顶那片过于明丽的春日晴空切割成窄窄的一线。
阳光泼洒在宫墙上,金灿灿的,晃得人眼晕,却依旧驱不散宫道里弥漫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肃杀。
引路的内侍面无表情,脚步又轻又快。青石板路反射着冰冷的光,沈知棠和碧桃跟在其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碧桃的手心全是冷汗,紧紧攥着沈知棠的衣袖,小脸煞白,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拐过了几道弯,穿过几重门,眼前豁然开朗,却又陷入另一种更深的压抑之中。
储秀宫。
宫苑并不算小,却处处透着一种刻板的冰冷。庭院里没有繁花,只有几株修剪得一丝不苟、毫无生气的松柏,沉默地矗立在光秃秃的石板地上。
正殿前的石阶宽阔而冰冷,殿门紧闭,檐角下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也被这深宫的寒气冻住了。
管事嬷嬷早已等候在殿前。那是个约莫四十许的妇人,身材干瘦,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地贴在头皮上,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一张脸平板得如同刀削斧凿,法令纹极深,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尤其是一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像两把淬了冰的小钩子,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能将人里外剥透的审视和漠然。
“新晋秀女,苏州沈氏女,沈知棠,年十六——” 嬷嬷尖利刻板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清晰的回荡在庭院里。
沈知棠低垂着头,不敢有丝毫逾矩,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绣鞋尖上沾染的一点微尘。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一个慈和温缓的声音自殿内高处响起,如同冬日里难得的一缕暖阳,打破了殿外令人窒息的冰冷。
是太后娘娘。
沈知棠依言,缓缓地、极其恭顺地抬起头。目光却依旧垂落,只敢看着前方三尺之内的地面,不敢越过那无形的界限半分。她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温和,带着长辈般的打量;另一道却如同淬了冰的针,斜刺里扫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锋利和凉意。
沈知棠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道目光的主人,是端坐在太后下首,身着正红凤袍,年轻貌美,眉眼却含霜的皇后。
“身条样貌倒是不错,瞧着是个齐整孩子。”太后的声音带着长辈的温和,“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沈知棠。”她轻声回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
“哦?知棠……”太后的语气里似乎添了几分兴趣,尾音微微上扬,“是个好名字。读过书吗?”
“回太后娘娘,读过一些,”沈知棠斟酌着用词,不敢夸大,亦不敢显得无知,“《女诫》、《内训》,还有一些诗词杂记。”
“嗯,读书明理,是好事。”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带着赞许的笑意。
可就在这时,那道带着凉意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皇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标准的弧度,如同精心描画的面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这因太后问话而显得稍微活络了一点的寂静殿内:
“母后,读过书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她顿了顿,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似无意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遥遥指向了沈知棠身旁不远处那位一直低眉顺眼、穿着鹅黄衫子的扬州御史之女江烟的方向,“臣妾瞧着,方才那位江妹妹,温婉可人,倒更合宫中的规矩体统。”
皇后的话没说完,但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江烟适时地微微抬首,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娇柔脸庞,对着皇后的方向,极尽恭顺地福了福身。
沈知棠的心猛地一沉。
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一丝薄怒的眼神扫向皇后,那目光虽温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皇后剩下的话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凝固,讪讪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了太后的视线。
“怎么?”太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你是怕她长得比你漂亮,皇上以后就不去你宫中了?还是怕她读过书,以后会不受你掌控?”
“母后息怒!臣妾……臣妾绝无此意!” 皇后慌忙起身告罪,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极力掩饰的慌乱。那身华贵的凤袍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却衬得她此刻的姿态有些狼狈。
太后不再看她,将目光重新落回沈知棠身上,那份慈祥仿佛又回来了:“沈知棠,哀家瞧着是个伶俐的。赐居……兰薰阁吧。”
“谢太后娘娘恩典。” 沈知棠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着冰凉的地砖,心头却并无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茫然。
跪拜谢恩完毕,她起身,垂着头,随着引路的宫女,一步步退出这气氛压抑的储秀宫正殿。
外面依旧是高耸的宫墙和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青石板路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两侧宫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引路的宫女沉默地走在前面,脚步声单调地回响。
行至一处宫墙转角,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沈知棠下意识地侧目望去——
只见一只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毛色的白猫,正蜷缩在墙根下晒太阳。它瘦骨嶙峋,浑身的毛纠结打绺,沾满了尘土和枯草屑,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可偏偏,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近乎倨傲的神情,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能主宰它命运的人类,倒像是在俯视一群愚蠢的、庸碌的两脚兽。
只一瞬,它便敏捷地一转身,拖着瘦弱的身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更深、更浓重的宫墙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棠的脚步微微一顿,心却因这短暂而奇异的一瞥,莫名地揪了一下。在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压抑的深宫里,连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都活得如此警惕而倔强。
“喵——”
突然一声极轻、极不耐烦的叫声,隔着墙角茂密的草丛隐隐传来,仿佛还带着……浓浓的嫌弃。
【雪团儿日记1:新来的两脚兽,吵到朕午睡了!烦!身上味道倒是香香的……哼,看在她没像其他人那样尖叫着拿扫帚赶朕的份上,勉强给个观察期吧!这储秀宫的地盘,晒个太阳都不得安生!】
“小主,这边请,兰薰阁到了。” 引路宫女毫无波澜的声音打断了沈知棠的怔忡。
她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挺直了脊背,踏进了属于她的、深宫生活的第一站——兰薰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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