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兰薰阁,碧桃伺候她更衣洗漱。刚坐下想喘口气,碧桃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院里没人,才凑到沈知棠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神秘和后怕:“小姐,奴婢……奴婢刚才去领晚膳时,听到两个小宫女在角落里嚼舌根……”
沈知棠心头一跳,抬眼看向碧桃。
碧桃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小了:“她们说……说那个江才人,就是扬州来的那位……选秀前夜,有人亲眼看见她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鬼鬼祟祟的……把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塞进了皇后娘娘身边那个最得脸的掌事宫女——金钏姑姑的手里!”
“不仅如此,那个江才人这两日一直都在往皇后娘娘宫里送东西……”
沈知棠点点头,对听见这件事表现的不是很在意。深宫之中都是如此,早在她没入宫前看话本、看古籍时就知道了。后宫嫔妃若既想保全自己又想获得皇上的宠爱,那就得“站队”,去攀附,去做那些地位高的人的“狗腿子”,怎么都行。
江烟用价值不菲的镯子,买通了皇后身边的心腹,也买来了皇后在选秀场上的青眼和扶持。而自己,则因为“读过书”这个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威胁,成了皇后用来抬举江烟的垫脚石。
想着想着,沈知棠的手指便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柔软的坐垫,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织物之中,指节泛白。
她看着窗外那轮渐渐沉入宫墙之后的夕阳,最后一点暖光也被巨大的阴影吞噬。庭院里的梨树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白日里如雪的繁花,此刻也黯淡无光。
她想,她们爱怎样怎样,只要不找自己麻烦就好了。
“小姐……” 碧桃看着沈知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惊怒,担忧地唤了一声。
沈知棠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不能慌,更不能让碧桃看出她的恐惧。她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知道了。这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奴婢明白。” 碧桃连忙点头,小脸上满是担忧,“小姐,这宫里……真是太可怕了。”
可怕?是啊。步步惊心,处处陷阱。
沈知棠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越过那高耸的宫墙,投向暮色四合的天空。那被切割成窄窄一线的天际,此刻只剩下深沉的靛蓝。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忧心忡忡的碧桃。窗棂的缝隙里透进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落在她眼中,映出一点执拗而微弱的光亮。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狡黠和勇气:
“碧桃,” 她轻轻开口,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你说……如果我们也‘悄悄的’,只看一眼御花园,真的就一眼,会不会……被发现?”
“小……小姐?!” 碧桃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惨白。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惊跳起来,声音都劈了叉,带着哭腔,“您……您怎么还想着这个啊!奴婢不是说了吗,这是犯宫规的大罪!万一……”
沈知棠一把抓住碧桃冰凉的手腕,指尖微微用力,“你不是告诉我江烟也去过吗,那我们为何去不得?她是为了行贿,而我们只是去看一眼花!就看一眼!” 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望,“碧桃,你想想,这高墙深宫,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我们整日里学规矩、行礼、看人脸色……连呼吸都要算计着分寸。再这样下去,我怕我……我怕我还没等到觐见皇后,就先被这口闷气憋死了。”
她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也捅开了碧桃心中那扇名为恐惧的门。碧桃想到那刻板严厉的嬷嬷,想到储秀宫令人窒息的氛围,想到皇后淬了冰的目光……一股深切的窒息感也攫住了她。她看着自家小姐眼中那簇燃烧的、名为“渴望自由”的火焰,那火焰似乎也点燃了她心底深处那点微弱的、被长久压抑的不甘。
“可是……可是……” 碧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万一……万一被巡逻的侍卫撞见……或是被哪个多嘴的宫女瞧了去……告到皇后娘娘那里……奴婢……奴婢死不足惜,可小姐您……” 她不敢再说下去,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没有万一!” 沈知棠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她拉着碧桃,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在碧桃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最隐秘的耳语:“我们挑最僻静的小路,只去一会儿,天擦黑就去,趁着宫门关闭前就回来,绝不往人多的地方凑!神不知,鬼不觉。”
“真……真的就一眼?” 碧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反复确认着这最后的底线。
“就一眼!” 沈知棠用力点头,眼神无比认真,“我保证!看完立刻回来!绝不逗留!”
碧桃死死咬着下唇,内心天人交战。一边是森严的宫规带来的恐惧,一边是小姐眼中那令人心颤的渴望和那“只看一眼”的诱惑。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窗外传来几声遥远的梆子声,更显夜的沉寂。
终于,碧桃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肩膀颓然一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闭了闭眼,声音细若蚊呐:“……那……那小姐,您可得说话算话……就一眼!看一眼……我们就立刻回来!”
“好碧桃!” 沈知棠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用力握了握碧桃的手,仿佛得到了最珍贵的同盟。她立刻行动起来,心跳因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疯狂加速,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两人迅速换下身上略显正式的宫装。沈知棠选了一件最不起眼的、料子偏暗沉的藕荷色素面襦裙,将如瀑的青丝紧紧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用一根毫无纹饰的银簪固定,脸上脂粉未施。碧桃也换了身深青色的丫鬟常服。镜中的两人,朴素得如同最普通的宫女,混入人群便难以分辨。
“小姐……这……能行吗?” 碧桃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心中依旧忐忑不安。
“嘘——” 沈知棠将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却闪烁着紧张而狡黠的光芒,“从现在起,别叫小姐,也别自称奴婢。万一……万一遇到人盘问,就说我们是尚服局新来的,奉管事姑姑之命去御花园采些新鲜花样子回来描摹。”
碧桃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努力模仿着宫女该有的恭谨神态,只是那微微发抖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
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天边最后一抹残霞彻底消失,深沉的墨蓝覆盖了宫苑。
宫灯次第亮起,在蜿蜒的宫道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反而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制造出更多可供藏身的阴影。
沈知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拉着碧桃的手,两人像两只受惊的小鹿,贴着冰凉的宫墙根,避开了主路上偶尔走过的、提着灯笼的巡逻内侍队伍。
她们专挑那些狭窄的、偏僻的、仿佛被遗忘的宫墙夹道和小径。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凹凸不平的石板,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和刺激的边缘。
“小姐……这边……” 碧桃的声音带着喘,小脸煞白,显然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得不轻。她凭着白日里去领膳时模糊的记忆,指向一条被茂密藤蔓遮掩了大半的、几乎看不出是路的岔口。
沈知棠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拉着碧桃钻了进去。藤蔓的枝叶扫过脸颊,带来微痒的凉意。
这条小径异常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旁是高耸得仿佛要倾轧下来的宫墙,将头顶的天空切割成一道扭曲的墨蓝色细线。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叶的气息。
她们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响,只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黑暗和未知带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沈知棠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每一次拐弯,都像在赌命,生怕转过墙角就撞上巡逻的侍卫或宫人。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才豁然开朗。
馥郁的、清甜的、带着千百种花草混合的、难以形容的醉人芬芳,如同温柔而汹涌的潮水,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瞬间将两人包裹。
“唔……” 碧桃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随即又猛地捂住了嘴,惊恐地左右张望。
沈知棠也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到极致的花香狠狠攥了一下。借着远处宫灯朦胧的光晕和天上稀疏的星光,一片在夜色中依旧展现出惊人轮廓的园林,如同仙境画卷般,在她们眼前徐徐展开。
奇石叠嶂,曲径通幽,名花异草在朦胧夜色中舒展着绰约风姿。远处有亭台楼阁的剪影,近处是潺潺流水的清响。空气里浮动的香气,比兰薰阁的梨花更加馥郁、更加复杂、也更加自由。
这让她暂时忘却了宫规的束缚,只像只放出笼子的鸟儿,贪婪地呼吸着这难得的自由气息。她拉着碧桃,沿着一条被低垂花枝掩映的小径,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去。月光透过花木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脚下是柔软的草甸。
不知不觉间,她们竟走到一处更为幽静的角落。这里的梨花似乎开得更盛,连绵成一片雪海。风过林梢,花瓣如雨纷扬,落在发间、肩头,带着沁人的凉意。
碧桃在后面小跑着追逐,声音带着喘:“小姐,慢些,别再往里走了……”
就在这时,一阵箫声幽幽传来。
那声音初时低回婉转,如泣如诉,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在寂静的花园里萦绕不去。可渐渐地,曲调拔高,竟变得炽热如火,激昂澎湃,仿佛要将这满园的静谧和清冷都点燃,又似要将心头积压的块垒倾泻而出。
沈知棠被这奇妙的箫声吸引,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循着声音,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拨开低垂的、缀满梨花的枝条。碧桃紧张地攥紧了她的衣袖,却也不敢出声阻拦。
穿过一片开得最盛的梨花林,只见西南角一株格外高大繁茂的梨树下,背对着她们,站着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
他身形颀长挺拔,墨发仅用一根素带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夜风吹拂,垂落颈侧。手中持着一管通体莹润、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箫,修长如玉的手指在音孔间起落翻飞,娴熟无比。仅仅是那遗世独立的清冷背影,便透着一股与周遭喧嚣浮华格格不入的气息。
而他吹的曲子,正是那首极尽离愁别绪的千古名曲——《阳关三叠》。他吹得极好,情感充沛,技巧纯熟。
沈知棠听得入了迷,暂时忘却了身处何地,只觉得心绪随着那箫声起伏跌宕。
然而,当曲子行进到第二叠,本该转入更为哀婉低沉的商调时,那原本流畅动人的箫声却突兀地拔高了一个调,转入了略显尖锐明亮的角调。
这明显的错音,如同光滑的丝绸上骤然出现的毛刺,瞬间破坏了曲意的连贯与深邃。
“嗯?”这突兀的转折,让沉浸在曲意中的沈知棠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身旁同样听呆了的碧桃的方向,轻轻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可闻:
“这里……该转商调才是啊……”
话一出口,沈知棠猛地捂住了嘴。
糟了!
箫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万籁俱寂。只有纷扬的梨花无声地飘坠,落在发梢,落在肩头,落在脚下柔软的草地上。
那月白色的身影,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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