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这会儿内殿里似乎轻微响起几声咳嗽，外面候着的二人心生警觉，连忙轻着步子掀了门帘去查探。然而程皇后却依然紧闭着双眼，唇瓣微张，想来应只是梦中呓语轻咳。
寸涟往前凑到床榻边，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替程皇后拭着额上的汗，而后将帕子往一旁的铜盆里头一丢，转而去翻看她的掌心，仔细捏了好一会儿，叹着气淡道：“梦魇了。”
她起身，转头看着身后站着的明玉，“你随我一齐去趟司药司，多抓几份安神的香方和汤药药材。”
明玉有些懵，伸手点着自己：“我？可我并非宫内的人，六局二十四司这般重要的地方，我能进得去？”
寸涟闻言，也反应过来了，停顿了半晌，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我便去寻兰嬷嬷，借着她的令去司药司，你便寻个隐蔽些的地方候着吧。”
正赶巧这会儿兰嬷嬷推了大殿的门扇进来了，原是想关切问候明玉的情况，才踏了步子进来，便被寸涟推了出去。明玉将这一幕瞧在眼里，觉着颐宁宫里头的氛围似乎比宫外那些世家府邸当中都还要自在些，想来是因着颐宁宫的人儿当年都是从程家里头跟出来的缘故吧。
司药司在皇宫的东南角，离颐宁宫有些距离，然而这会儿心里面都有更重要些的事儿塞着，倒是察觉不出脚程究竟有多远了。司药司门前有女史候着，瞧了兰嬷嬷一眼，便转身往里面的掌药传信儿去了，只不过进去了片刻，那女史便再次笑着跨出门槛，一面同兰嬷嬷说着请便，一面侧身给二人让了道。
明玉躲在司药司外头侧面的竹林里头，目送着她们成功踏进去后，便蹲在墙角边用细竹枝划弄着地上的碎土，心里面不断回想着焚星台冤案那份名单的事。
那份名单在礼部，在阮家手里，可这些年爹爹从未与她和映玉提起过这件事儿，乃至她阿娘作为方家唯一留存在世上的人，也不曾提起过一个字。
如今程老将军自戕，程皇后尚在昏迷当中，阿蓉被拓跋淮监视着，形如软禁，细数下来，颐宁宫如今竟是一个能做主的都没有了。而反观高帝，二十年前用完程家便将其抛在一旁，如今连她一个宫外人都来贴身照顾皇后娘娘了，他却连娘娘的一面都不曾来见过，实在是叫人心生唏嘘。
正这般想着，地上忽然有些轻微的震动。明玉原以为是兰嬷嬷她们取好了东西从司药司里头出来了，往外探视了几眼，司药司门前却依然没见着人影。
可这震动却愈发明显，像是特地奔着她的方向过来。明玉一颗心狂跳不止，摸着司药司的外墙，缩在竹林后头，偏头瞥见不远处的一方挑亭，于是慢慢摸索着想去那亭子里头躲藏着。
挑亭周围恰好露出一条小径，她蹲身抱膝，躲在亭中的石桌后面，远远瞧见外头不断有腰间别着刀剑的侍卫经过，眼瞧着那行进的方向，似是往承天门方向过去的。
正好这会儿明玉身后的司药司也有了动静，明玉一回头，见着兰嬷嬷同寸涟一道与门前的女史点头行礼，好半晌才下了台阶，忙不迭从竹林当中往外探头，将手里的竹枝扔了出去，这才引着她们往挑亭这处靠过来。
寸涟起先还抱怨着明玉躲了太远，害她们险些没找到人儿，目光忽然被那外头不断涌出的侍卫吸引过去，整个人身上一颤。“今儿出什么事儿了，连金吾卫都惊动了。”
兰嬷嬷亦是朝着那群人去的方向眺了一眼，淡道：“金吾卫听命于陛下，陛下做了什么决定，咱们也无从干涉，看看也就罢了。”
她说着，往明玉手里塞了个香炉，“这里头是一份已经脱了篆模的安神香，小娘子便仔细捧着这个吧，精细活儿，咱们两个做不太来。”
明玉点头应了一声，遂跟着二人回往颐宁宫去了。然而这会儿却不似她们方才出来时那般冷清，颐宁宫的门外竟然站了好些个人儿，这一瞧叫兰嬷嬷紧皱起了眉。她带着明玉与寸涟，慢慢停在大公公面前，不卑不亢半蹲一下，“太极宫与颐宁宫离得可不算近，难为大公公亲自跑一趟。”
大公公皮笑肉不笑，“您哪里的话，这不是陛下忙不开手头的政务，又听说皇后娘娘病倒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嘛，这才叫杂家来一趟。陛下可是特意挑了根千年野山参，想着给皇后娘娘补补身子。”
他说完，扭头一挥手，身后便有跟着的小太监呈递了一只匣子上来。寸涟歪着脑袋，看兰嬷嬷脸上没什么表态，想了片刻，还是伸手将那匣子接了过来。
然而兰嬷嬷却不动声色拦住了寸涟的身子。“千年野山参固然珍贵，颐宁宫也不是真的寻不到。皇后娘娘患得是心病，这会儿只需要安静，还望大公公替老奴转告陛下，希望这些日子还是尽可能少有人来打扰为好。”
这是明目张胆地赶人出去，赶得还是大公公，于大公公而言，他便觉着是兰嬷嬷要替程皇后将陛下赶出去，这打的是他上头一国之主的脸面，于是心里面翻涌起好些怒意。“兰嬷嬷好大的威风。”
“不敢当。如今颐宁宫里头能说得上话的主子都被牵绊着，老奴这也只是假借威严罢了，等皇后娘娘醒了，老奴自会去请罪。”
大公公闻言，语塞得很，好赖话全被她说尽了，自己再说什么都会显着咄咄逼人。
见他不再吭声，兰嬷嬷留下一句“大公公请便”之后，便示意守着颐宁宫宫门的侍卫将门扇打开。只是她才要带着明玉与寸涟往里头跨步子时，大公公却眼尖着瞧见了那跟着的两个人。
他较明玉快一步拦在面前，哈腰笑着问：“可是阮小娘子？”
明玉抿着唇，同前面停步回身的兰嬷嬷对视一眼，见她点头，于是应道：“问大公公安好。臣女是被兰嬷嬷请来颐宁宫帮忙一同照看皇后娘娘的。”
大公公闻言，点着头应和，“如此也是说得通，阮小娘子是永荣公主的伴读，同颐宁宫自然会更熟络些。这些日子您便在宫里好生侍疾，旁的事便也用不着多去管了，日子也能过得省力省心不是？”
明玉耳中听着这话，直觉不对劲。“大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何为‘这些日子’？”
然而大公公却只是微侧着脸抬头瞧了她一眼，脖子往后缩，“前些日子陛下下了令，宫里宫外一应都要缩减用度，叶国公府的世子爷却依然能为了阮小娘子在成衣铺子一下子掏出来了三大锭银子。这一锭银子便是二十四两，三大锭是七十二两，出手真是阔绰啊！陛下就想着，叶世子爷能对阮小娘子如此出手阔绰，怎么对国库，对陛下下达的旨令，就显得没这么阔绰了呢？”
他这话一出，明玉顿时想到她们方才瞧见的金吾卫，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叶家尚且来京城不到一年，这些钱财应当也是他们从郦县带过来的。”
“阮小娘子也莫着急，杂家这才没说几句呢。”大公公挑着眉，手里拂尘换了个方向抱着，“这近来受困于江北的水患，乃至填补去岁亏空什么的，国库空虚着呢。像郦县这样的小地方都能有如此充盈的银两钱财握在手里，可京城里头，陛下手里头却紧张得很，阮小娘子，您说说，这可像话么？”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身后。“瞧阮小娘子方才过来的方向，是从六局二十四司那面过来的吧？这一路上应当也瞧见金吾卫了。杂家也不想同小娘子交恶，杂家就给小娘子透个底儿，很不巧，正是去探探叶家底细的。”
兰嬷嬷在一旁听着，皱眉道：“可如今叶家并不在京城里面，金吾卫这样做不是擅闯民宅吗？”
“不止是民宅，就连京城每一寸地，那也都是咱们陛下的。”大公公眯着眼望向兰嬷嬷，朝着太极宫的方向抱着拳，“没有陛下，哪有他们如今这国公府的位置？”
寸涟不动声色冷哼一瞬，心里暗道没有程家，你这皇帝哪里来的皇位坐。
然而面上却是为了保命，只能连连点头道：“公公说得在理。”
有人附和自己，大公公总算浑身舒坦了，连带着语气也略微放柔了些。“京城里头流言传播甚广，说是阮小娘子您同那叶家世子关系匪浅。陛下也知道，阮家一向清廉正直，断然不会做出这等违逆的事来，但到底牵扯到抗旨不遵的事儿，也只能委屈贵府，一并配合着金吾卫的搜查了。这搜查清点到底需要些时日，这些日子里，也只能委屈阮尚书暂且留在家中等待结果，阮小娘子既已经在宫中了，便安心留在颐宁宫守着皇后娘娘吧。”
明玉皱着眉，心里面读明白了太极宫这面传过来的意思，却依然无能为力，只能不太情愿地行了礼，好半晌才把太极宫过来的一行人给送走。那盒放了千年野山参的匣子最后还是落在了寸涟的手里，她平平端着，余光瞧见兰嬷嬷同明玉已经往门扇后面走了一段路，这才连忙抬脚跟上去。
“这可是千年野山参，入药对修补心神是极好的，姨母这会儿正需要这个呢。”
然而却没人接她的话茬。寸涟有些自讨没趣，看着明玉满脸愁容，于是扁着嘴把匣子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搁。“陛下都发话了，这些日子叫你待在宫里面，便好好想着如何快些让姨母身子好起来吧。”
明玉却抬头，同兰嬷嬷对视，愁苦道：“所以今日若是我没进宫，陛下也会让人将我从府里请进宫里的。我们阮家是同叶家走得略近了些，他即便是真的怀疑了叶家压了钱财没上缴国库，也不至于停我爹爹的官职。所以只有可能是一个缘故。”
她心神一凛，颤着声道：“陛下怕是已经让郑家回京了。若是郑家回京，京城里面就有两个国公爷了，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经历。相较于已经在朝堂上根基颇深、他颇为信赖的郑家，陛下必然会选择舍弃叶家，所以金吾卫查抄叶家财产，一定会查出些东西。”
“而停了我爹爹的官职，也是为了给我们阮家一个警告，扣我在皇宫里，也是为了牵制爹爹，是陛下告诉他，他尚且还有一个女儿在宫里面，就在他的手里捏着，警告他莫要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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