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瑜听他又提起了这桩事，心里咚地一跳，顿时抬起眼。
她深知面前这人的性情：狠厉、决绝，能笑着将人逼到死，这些早在沧州的时候自己便已经领略过了。
原以为自己好不容易从沧州的茅草房里逃难似地回了京城，至少在东宫里面，不至于由他随意进出，她却忘了高奂那蠢货可是尤为信赖眼前这个黑心肝的人，甚至当初还特意往京城里写了奏折递上去。
如今她心里面，本能地对他生着畏怕，却不敢上脸，怕就这一分毫便让他捏住了把柄。于是只好强撑着气势，冷着脸道：“国公爷这是打算在东宫的地盘上，威胁我？”
郑宽盯着她瞧了半晌，换了个姿势站着，意味不明的眼神在她身上反复打转，看得张显瑜浑身不舒服。
然而她刚准备开口将人请出去，郑宽倒是忽然开口了。“臣知道太子妃并不喜欢太子，原本这事儿也不该让臣来管，但太子妃别忘了，陈家的那封书信，到底还是您传出去的。太子妃既是张家人，便也应当是知道这皇宫当中，哪儿都有臣的眼睛，太子妃以为自己躲在这东宫里头当个缩头乌龟就有用了？况且这夫妇一体，本就该是同床共枕，如今太子殿下都亲自来与臣抱怨分说了，也不知贵妃娘娘那儿日后会如何想。”
谈及苏贵妃，张显瑜一双眼瞬间暗下来。她倒是并不怕这个苏贵妃，只是实在烦心，隔三差五来东宫敲打她，阴阳怪气得让人心里憋着难受，又时常能看见高奂与东宫里的宫婢眉来眼去，时常恶心得饭都吃不下。
见她脸色变得快，郑宽笑着挑眉，从衣袖里摸出一张帕子来。他摊开那帕子，里头裹着一支男子用的白玉簪，递到张显瑜面前。“这两个物件，太子妃可眼熟吧？为了得到这两样，臣可费了不少力气。”
张显瑜呼吸一滞，缩在宽广衣袖里的手紧攥成拳，死死抠着掌心。那块帕子，是她过去在张府时亲手绣给自己唯一的侍女阿鱼的，上面绣了条细小的鲤鱼，里头有一处错针，她不可能认错；而那根白玉簪，亦是曾经她亲自设计了样式，偷偷溜出府寻了工匠打造的，作为她送给自己竹马冠礼时的礼物。
她的竹马，过去曾是京城第一盐商杨家的独子，后来去了江南，说是要在那儿钉下根基，这才在年前时彻底从京城搬走，当初自己不愿意嫁来东宫，也是因着自己曾与他私下定过终生，心里挂念着人儿。
她强忍着怒意，死死盯着郑宽的眼，“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说你那个侍女倒是好找，你爹敞开了府门让我进去的，找到人的时候还在刷恭桶呢，我险些不敢从她身上把帕子拿出来，就是你那个心上人吧，”郑宽啧声着，“那会儿还在沧州的时候就让人去找了，虽然成了江南出名的盐商，但这府邸的位置倒是够隐蔽的。他们倒是和你一样，硬骨头，嘴也硬，一点儿都不听话。”
张显瑜听着这话，心里顿感不妙：“你把杨家怎么了？”
“你放心，留了你的那个竹马一条命。”
郑宽慢悠悠在内殿里面晃着，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坐着，抱着臂，好整以暇抬眼看着她。“不过也只给你那个竹马留了一条命而已。”
张显瑜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再听不清外头旁杂的声音。
“全都被你杀了？”
郑宽闻言，唉声搓着掌心，“我也不想的，但盐商生意这么富庶，每年交的税却和别家商铺分成一样多，这不太合适吧？”
张显瑜一下下点着头，跨着步子就往郑宽面前冲上来，想将他手里的两个物件抢回来，然而郑宽的动作却更快，一把掐出了她的脖子。
“张显瑜，我就告诉你吧，我只会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期限一到，就算你再不愿意，你这房，我也是要看着你圆的。你要用高奂不同意的借口也甭想了，这件事我早就与他说过，能有我帮他解决你，他感谢我都还来不及。你如若想找那阮明玉求救，你找啊，她方才刚在刑部替那叶景山挨了好几鞭，这会儿和那姓叶的都昏迷着，现下都在颐宁宫呢，看看是这三天期限先到，还是她先醒过来？
你知道的，我的耐心一向不好，我也不是什么君子，今日说三天期限，指不定明日就反悔，期限一到，你如果还不肯以圆房来自证忠心，我便把他们两个人都杀了带来给你看，如何？”
他说完，猛地一松手，张显瑜顿时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地上，喘着气捂着脖颈。即便是内殿中有取暖烤着的炭火，地上依然冻人得很，那点凉意迅速顺着她的指尖四肢往上爬，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吞噬，剥夺，连最后一丁点希望都没有给她留下。
郑宽这会儿放完了话，看着她这会儿的模样，似乎尤为满意，仰着下巴慢吞吞走出了内殿。张显瑜死死盯着他的后背，盯着他那身官员朝服，只觉得异常讽刺：如今四面八方全是郑家势力，而他高奂作为大昇的太子，未来储君，连贼人想借他的手杀了高帝都瞧不出来。
况且借他的手杀了高帝，他便能坐稳皇帝的位子吗？
无非是他高奂和高帝，谁先死谁后死的区别罢了。
这么想着，张显瑜背后忽然冒出一身的冷汗来，忽然间就明白过来，原来无论自己如何做，日后一定也会被他郑宽杀死，毕竟撺掇一国太子去杀一国之君，便可以将弑父上位的罪过冠到东宫头上，到头来他这个太子都死了，太子妃怎么可能还活着？
想明白了这个现实后，张显瑜心里再无一丁点生的念想，只剩下满腔的恨意：
她恨高奂，恨他废物，恨他愚蠢，恨他根本不把人当人；恨他当初强夺了自己，还唾骂自己，逼得她走上了一条死路。
她恨张家，恨她有个只知道掌权当官的活死人父亲；恨张家为了那丁点的荣华富贵，为了给她的兄长向更高门第的世家提亲，转手就把自己卖给了东宫，眼都没有眨一下；恨她懦弱的母亲，明明贵为正室夫人却只知道附和自己那个活死人父亲；恨家中的所有人，只给她光鲜亮丽的表象，在张府里却过得连个兄长们养的狗都不如。
而她最恨的便是郑宽：无论是身心上的折磨，还是对她一层层堆叠的威胁，无疑都是压垮她的每一根稻草，更何况如今她的处境竟让他摸得比自己还明白。
郑宽离开内殿时并没有合上门扇，这会儿回廊里的北风闯进来，连炭火盆里最后一些火星子都被扑灭，让整个内殿里的温度顿时冷下来许多。
原来孤立无援，没有人能帮着自己的时候，连最后一丁点温暖都能被无情剥夺。
平日里一贯侍奉她的宫婢听见了风打门扇的声音，这才从瞌睡中回过神来。然而等她一踏进内殿时，却被瘫软在地上的张显瑜吓了一跳。她紧忙蹲在她面前，不断摇着她的手臂：“太子妃？您坐在地上做什么！”
张显瑜这会儿双眼空洞，被她摇了好半晌，心里只觉得有些烦，于是僵硬地转过头，呆讷道：“很吵。”
宫婢被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着身子，然而只是一瞬便又回过神来了，环视着整个内殿却并没有瞧见郑宽。她用力扛着张显瑜的手臂将她重新扶回床榻上，而后又重新搬了一大盆烧热的炭火过来，将窗扇一扇扇检查关紧，才重新凑到她身边。“可是国公爷同太子妃说了些什么？”
却见她依然是慢慢摇着头。“我没事。”
见她答非所问，宫婢也瞧出了她应是受了好些刺激，但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跟了这么多位主子，自然是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于是只慢慢替她揉着僵硬发凉的膝盖，温声说道：“婢子见着那郑国公瞧着是人模人样，做事却一点都不顾及人的感受，哪儿有朝臣擅闯后宫内苑的？太子妃生气，婢子也跟着生气。”
张显瑜这会儿眼里总算有些光亮了。她缓缓抬起眼，看着这个半跪在台阶上替她揉膝盖的宫婢，喃喃问道：“你竟然不是他郑家的人吗？”
宫婢仰着头，有些疑惑：“竟然不是？太子妃这话是何意？不说咱们东宫，这整个皇宫里的宫人不都是从六局二十四司里头拨出来的人吗？”
只可惜她是真疑惑也好，装得逼真也好，总归张显瑜却也不敢贸然去信了。她不敢信，更是觉得没有信的必要，毕竟如今与自己攀扯上关系越深厚的人，日后等高奂死了，等自己死了，她们这些贴身的宫人自然也难逃一死的命。
然而面前的人儿似乎很是执着，一连问了她好几声“太子妃在想什么”，非得执好奇着问，实在是让张显瑜有些无奈。
她想随便扯个事儿糊弄搪塞过去，于是问道：“华容殿那面可有消息了？那西塬来的拓跋淮和个疯子一样，整日守在边上，知道的说婉蓉日后要和亲，不知道的还说婉蓉成了犯人，被那拓跋淮严加看守呢。”
可自己话音刚落，却见眼前那揉着膝盖的宫婢手里的动作停下来了，疑惑抬眼望着自己。“太子妃难道不知道吗？方才在刑部，那叶家世子爷被郑国公下令在雪中鞭刑，阮小娘子去替他挡了好些鞭数，这会儿都昏迷着，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和永荣公主和三皇子殿下一并去救下的。不过既然永荣公主从华容殿里出来了，想来那西塬来的小领主应该也没在和前些日子那样看守着了吧？”
张显瑜闻言一怔，而后眼睛顿时一亮。
她忽然坐起身，将那宫婢吓了一跳，却顾不得那般多，只匆忙穿着鞋袜，同她说：“随我去一趟华容殿，要越快越好。”
高烧断更两天的结果就是复健困难啊啊啊啊啊！
而且后面还是挺重要的章节，容我多打磨一下，明天一定TT（鞠躬道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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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裂帛绫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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